这人间

  一阵无来由的风从我耳畔抚过，伴着清脆的“咯吱”一声，面前的木门竟然真的露出缝隙。我佝偻着身子小心眯眼查看，屋子里很黑，唯一的光源只有角落里的那只矮蜡烛，隐隐透着几分诡异。

  “嘿，伙计，捉迷藏好玩吗?”黑漆漆的屋内传来男人带着笑意的声音。

我鸡皮疙瘩一下掉了一地。尽管我不愿相信，但先前来的路上我的确一个人也没遇到，这好歹是个能说上话的，比起懵懂地继续躲藏，我很清楚问清缘由更为重要。我强忍着恐惧，心里暗暗给自己打了口气，轻轻推开门走进，转瞬间，屋内光芒万丈。

我这才看清了男人的模样。他个子很高，高得不像一个正常人。他的头发微微卷曲，长度刚好披肩，眉毛在脸上挂着浓墨重彩的一笔，眼睛很深邃，但看不出是什么人。男人身上穿着一件洁白的长袍，看起来多了些平易近人。我这才发现，屋内的光芒全都笼盖着他，仿佛这光芒是由他而生的。我心一怔，脱口而出:“你……你是上帝?”

男人笑着点了点头，他伸出手似乎想去摸摸下巴的胡子，发现自己只有光秃秃的一片，皱了皱眉，没趣的说道:“哈哈，你竟然是来这儿最快猜到我是谁的人。这样，0613号，我就帮你等会儿往生的路上轻松点儿吧。”

我的心突然一下抽痛，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按照书上写的，我不是马上就要投胎转世了，我一时难过得说不上话，只能缄口。

“小妹妹，你怕是不清楚。你是因为人间的一场疫情故去的。好在走的安详，在世时又做的人们称的‘白衣天使’，积了阴德。这往生的路上是不得不各走各的啊。你是今天第613个了，快去吧，我还要接待你而后的生命呢。”

这位上帝解释的很服帖，加上模样长的和我很是亲近的来。我在世是一位医生，生于病床，生而为病床，又死于病床。我点点头，算是应了上帝的话。顷刻间，屋内的光芒消失得不留痕迹，刚刚的上帝果然不见了。

我只能摸黑往前走，先前刮过的那阵风像是循着我的踪迹一样，同我那件朴素的连衣白裙跳着欢快的舞蹈。裙上那朵白花仿佛也被吹活了，摇曳生姿，惹人怜惜。恍惚间，我听见“扑通扑通”的水声，眼前也显现出一片火红。我一看，迎面真真正正架着一条“火桥”，说是火桥，是因为桥下有着跳动的火苗，火苗快活又调皮，沾着这座木桥，木桥只能摇摇晃晃着表示抗议。奇怪的是，木桥被这熊熊火焰吞噬着，竟丝毫没有要崩溃的样子。

“这是噬火桥，火能洗净身上的污秽，让你走一遭罢了，不会伤人，你尽管往前吧。”声音是那个上帝，我松了一口气，要说这上帝要害我也犯不着使这么大劲儿。我一鼓作气踩上桥，桥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我很怕一不小心摔下去，我可不想身前救人而死，死后连往生的路也走不安宁。我努力保持平衡，前脚探路，后脚才小心跟上。这样很久我才感受到桥渐渐平稳，走起来也不再别扭。

“你接下来会看到你前世的记忆，不用太过牵挂，走过便是掷下了。”我应了一声。果真，眼前微弱的火红光亮转为黯淡，没一会儿就什么也看不清了，但我的双脚却不受控制地继续向前走着，脑海里渐渐浮现出前世的一幕幕:

我是孤儿院的孩子，从小没尝过什么家人呵护的甜味儿，反而身边的生死离苦倒都叫我逢上了。打从记事起，我便想着好好读书，将来过出人投地的好日子，那时候看谁敢瞧不起我。2002年的非典是我人生的转折点。那时我正好高二，看着新闻报道上无数被病毒折磨的可怜的人，我看见他们不断挣扎，像是在经历最痛苦的事。我突然想改变人生方向，这个念头当时只是在心里一掠，我并不知道我要花那么多年付出实践……

2020年，新冠病毒爆发，我早已不是豆蔻年华，也不复青春美丽。家庭、婚姻、事业要啥没啥，当初那颗“救人”之心也早没有那么炙热了。要说成就感，可能多少有点儿，只可惜上天不留我，让我没在死神手上抢回自己的生命。我回想那无数个被医护服束缚得呼吸都使不上劲儿的日日夜夜，那过年本应阖家团圆的日子里，我却不得不站在手术台上十几个小时。那时的腿软，竟然在这里也感受得真真切切。我早做好了战死一线的准备，我只有一身血肉，而这一身血肉正好够用。但我想起我死后同伴们在我床头哭泣的样子又于心不忍，心有不甘。

我不知在这架“噬火桥”上走了多久，直到我腿都麻了，我不由得想，我这一生即使回忆起来也是索然无味。

“我至少算一个好人吧。”我自我安慰道。

突然，我前脚触到了一块光滑的硬物。此刻光辉重现，我清楚地看见脚边的硬物是一块石头，在不远处正对着我的地方有两扇门。

“姑娘，你面前的两扇门。一扇是生门，通往天堂；一扇是死门，通往人间，你选一扇吧，算是同上一世做个了结了。”

“为什么人间是死门?”我问。

上帝的回复来得没有先前几次迅速。我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等到我甚至以为他不会说话了，他才开口:“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所以我劝你直接打开‘生’门吧。”

上帝的话没错，做人的确苦。但我没捺住牵挂，还是打开了‘死’门，我想，我就看一眼，就看一眼……这一看，便久久不能移眼了。

我的心里有一簇迎着烈日而生的花，比一切的美酒都要芬芳。滚烫的馨香淹没过稻草人的胸膛。草扎的精神，从此，万寿无疆。

我看见门里那是众家欢呼疫情好转，那是同伴们也为我备了的一份迟来的年夜饭，那是我的小伙伴们对生活无限的热爱与尊敬……是万家灯火，是喧嚣人间。

“这人间啊。”我笑着迈脚走进这扇门，心里是高山般不可动摇的决心。

“又一个多情的人。”我听见上帝最后说。

黑体摘自《默读》

致敬所有疫情前线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