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六郎

一、

我姓王，从前我活着的时候，身边的人都叫我六郎。当然，我现在也还是王六郎，只是，我已经有两年没听到别人这样子叫我了。这两年里，我日夜听到的都是冰冷的河水不断在我耳膜上来去鼓捣的咕咚声，这声音似乎是在不怀好意地提醒着我：时间在流逝着，同时也在静止着。

其实根本用不着两年这样长的时间，真的。当我在这条河里浸溺了一个月之后，我事实上就已经适应了我身处的环境了，甚至，我已经开始忘却自己曾经还是一个活在岸上的有血有肉的人。从此，我接纳了无边无际的幽暗和安宁，我享受着无穷无尽的孤寂和自在。河里没有同类相伴，这个地方永远只有轮替，没有共存，这是规矩，当初我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两年前我接替了一个只在这里呆过半个月的冤魂，成了这河中仅有的野鬼。我至今清楚记得自己被拉下水的时候，他满面尽是如释重负的笑意，他对我说：“莫慌，都是一样的。”

然而在这两年里我始终都认为我和他是不一样的，我并没有急切的投往来生的欲念，我并没有迫不及待地想为自己寻找替身。两年了，岸上时有行人走过，可我迟迟没有想过下手，为什么？我说过了，我接纳了这无边无际的幽暗和安宁，我享受着这无穷无尽的孤寂和自在。

冰冷的河里没有同类相伴，我唯一接触到的生灵，是鱼，成群结队的鱼。我常常很喜欢去招引着它们，正如同它们也喜欢常常招引着我，虽然它们其实听不懂我的话，正如同我其实看不懂它们的眼神。有时候我会突然莫名其妙地有种错觉，恍惚间以为自己成了一条鱼，又长又大的一条鱼，是鱼群之王，是水域之圣，正引领着我的无数子民畅游于我的水中王国。只有当我再次看到自己已经长满青苔的头发和臃肿泛白的肌肤时，我才回过神来，犹带一丝惊疑地，确认了自己的身份。

二、

当我渐渐把鱼群当成了自己的朋友时，我也开始发现了这个地方有着让我这群鱼朋友惧怕不已的仇敌——那些在此讨生活的捕鱼人。朋友的仇敌就是我的仇敌，我这样想。所以呢，这两年来在这河上捕鱼的人越来越少了，这自然全是我在暗中所捣的鬼。现在的我，比起任何一个人乃至任何一条鱼更熟谙水性。当渔人们往河中撒下他们可恶的渔网时，我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地引领着我的鱼朋友，顺利躲闪到安全的水域，只有一小部分身形笨拙游动不便的伙伴，才会有落网之虞。落网的常常是孕藏满肚子鱼卵的胖大雌鱼，这是我所伤心难过的事，但也是我所无可奈何的事。很多人都误以为鬼是有法力甚至是无所不能的，从前我也曾经这么想。但其实不是，现在的我，确实比起任何一个人乃至任何一条鱼更熟谙水性，但也仅此而已。这是没办法的事。

就这样，我帮着我的朋友对付它们的敌人，虽然偶有失误，虽然时有伤亡，但我于心无愧，因为我确实是尽力而为了。河边的捕鱼人，在我的摆布之下，来了又走，一批换过一批。老实说，我从这件事上获得了某种莫名其妙的成就感和满足感，甚至，我似乎还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于是我孜孜不倦，乐此不疲，直到有一天在这条河上出现了一个后来被我叫作许大哥的捕鱼人。

那是一个灰沉沉的傍晚，当时我正在河里，远远地听着岸上传来的叹息声，心里只觉无比惬意，嘿，我估计，岸上这个人，就像其他的捕鱼人一样，在连续几天看到自己网中捕到之鱼寥寥可数时，也在无奈地牢骚怨叹起来了。而这无疑正是我所乐意看到的情景，再过几天，他就会像别人一样选择离开这里另找谋生之地了，我想。

在好一阵子的沉寂之后，我听到了他开口说话的声音，沙哑之中带着一点低沉，他说：“河中的水神呵，与我共饮一杯如何？”一开始我有点不太相信我的耳朵，可是马上地我就相信了我的鼻子。我闻到了一股酒的滋味正在水中迅速弥散开来，伴着微微的声响，伴着浅浅的色调。就像是在空阔的房子里突然听到有人放屁的一声闷响，就像是在漆黑的夜空中突然看到有星火闪过的一丝光亮，我闻到了一股酒的滋味正在水中迅速弥散开来，又立刻消失无迹。

我的整个心魂在一瞬间似乎就活络起来了，我感到我的记忆突然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哦，多么熟悉的味道，多么熟悉的感觉。于是我清楚地记起自己曾经是多么地迷恋于这种滋味，清楚地记起了两年前的自己是怎样在这种滋味的熏醉中掉进这冰冷的河水中来。我也记起了我的家人在这条河边如何声声哀唤，一遍遍叫着我的命字，想招引我的魂魄回家。那时候的我也曾撕心裂肺地痛着他们之所痛，可是我并没有为自己的失足落水而悔恨过度，真的，我没有。在我看来，一个视酒如命的人，最终因醉酒而溺亡，实在得算死得其所，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还沉浸在酒的美味中嗬，怨什么呢，何况我顶替了一个急于投生的阴魂，这是我的宿命，也是我的功德。所以两年了，我前面怎么说来着，是的，我接纳了无边无际的幽暗和安宁，我享受着无穷无尽的孤寂和自在。

然而今天，因为这一杯酒的关系，我的心头砰砰乱跳了很久。我当然不是水神，我是一个水鬼，我实在没办法能够饮下飨用这一杯酒。可是，我清楚地知道了有这一杯酒在我身边的迅速弥散，又清楚地感受到了这一杯酒在我身边的马上消失，这是一件让我心头砰砰乱跳的事情。我突然很想见见岸上的这一个人，当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听到了他离去的脚步声。

三、

我第一次见到许大哥，是在三天之后，同样也是一个灰沉沉的傍晚。那时，我再一次听到了他在遥远岸上的叹息，再一次听到了他沙哑而深沉的声音，也再一次闻到了一股酒的滋味正在水中迅速弥散开来，又立刻消失无迹。这一次我什么也没多想。我很快地就从河的下游悄无声息地上了岸，然后悄无声息地抖落掉自己满身的河水，再悄无声息地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我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的身后。

就在我离他不到三丈之远的时候，我看到他猛然转过身来，于是我看到了一个焕发着人的生气和人的光彩的：人的面孔！哎，你们相信吗？那时的我真想一头扎进河里躲避起来——生人都说怕见鬼，可是，你们不知道 ，鬼其实更怕见生人，因为见了生人，鬼是要自伤自卑起来的——这是我在那一刹那才明白过来的事。所以突然间我很后悔自己贸然上了岸，突然间我变得手足无措，突然间我只想着要躲起来。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虽然夜幕已然悄悄降下，虽然天色如此灰暗，但我必须承认，他还是看到我了。

是的，我承认，那时他看到我了，但他肯定没有看到我已经长满青苔的头发和臃肿泛白的肌肤，不然他怎么会邀我同饮？哦，阴沉黑暗的无边夜幕啊，你真是所有鬼类的庇护伞，我要感谢你，是你隐藏了我的身份，是你让我暂时忘记了怯懦和自卑，是你让我心安理得地和一个人坐到了一起，是你让我又一次真真正正地尝到了久违两年的酒的滋味。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啊，我激动地差点就要掉下眼泪来。

喝下一杯酒需要多少的时间？我不清楚。喝完三杯酒需要多少的时间？我糊涂了。喝下了第一杯酒的时候，我知道了他姓许。喝下了第二杯酒的时候，我开始叫他作许大哥。当我喝完了第三杯酒之后，我看着手里的杯子，心神恍恍惚惚，我差点忘记自己是一个鬼，我差点以为自己是一个人，哎，鬼也会喝醉的么？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他起身走到河边去，我听到了他走路时候发出的利索的脚步声。嘿，两年前，我走路的时候也是有脚步声的。

一开始我以为他是要到河边解手去，直到我清楚地看见，他从河中拉起了一张巨大的渔网。猛然间我感到我的心被什么给触动了。哎，我一心只想着上岸，我一心只顾着喝酒，我把他是一个捕鱼人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都忘了。

我应当后悔吗？我应当惭愧吗？我应当自责吗？似乎应当。可是我有后悔吗？可是我有惭愧吗？可是我有自责吗？似乎没有。那三杯酒给我带来的改变是如此巨大。我甚至开始在想自己到底是更接近于一条鱼呢，还是更接近一个人？

我当然知道，很多事情在一时间内是想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的。但事情总是在发生着。我看见他终于完全拉起了他的渔网，沉甸甸的一张渔网。我了走过去，我也来到了河边。于是我看到了很多我所熟悉的鱼儿的面孔，一张又一张，就在渔网之中，毫无表情的，呼哧着嘴巴，瞪圆着双眼。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这一双双眼睛全在盯着我看。可是，就像我前面说过的，这两年来我一直看不懂它们的眼神。就像这两年来我常常对着它们自言自语，可是它们其实也从没听懂过我的话一样。现在当然也是这样的，我想。

于是我转过头来，我对许大哥说了三个字：“好收成”。尽管我的声音如此轻微，可是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没有半点的犹豫。

四、

自从那天之后，我和许大哥在一起又喝过了好几次的酒。每次都是在黑暗夜幕的掩护之下，在寂无人声的河岸上，我用心用力品尝着酒的滋味。我一次次地看到他拉起那张巨大的渔网，一次次地看到我所不懂的鱼的眼神，一次次地想着那个问题：我到底是更接近于一条鱼呢，还是更接近一个人？终于有一回，我再也忍不住了，于是我跟许大哥说起了自己的身份，说起了自己的故事。我以为他会被我吓到。可是他没有。他说，我还以为你是水神呢！他又说，管你是神是鬼是人，三杯酒下肚，就都一样了。

但我以为还是不一样的。我在两年来第一回有了强烈的投往来生的冲动，真的，我很想再次为人，我很想再次拥有一张焕发着人的生气和人的光彩的人的面孔。我开始暗自计划着为自己寻找一个替身，这是两年来我从没认真想过的事情。

我默默地等待着这样的一个机会，我在设想着当哪一个可怜的人走在这河边时，我就悄无声息地游到岸边，将他拉到这冰冷的河里，就像两年前那个冤魂对我所做的一样。秋天渐渐来临，岸上的行人比起之前越发少了，我甚至为此心情焦躁起来。当然，许大哥经常还来这里，但是许大哥绝不可以是那个可怜的人，这于我是无可怀疑的一条底线。

终于，在一个阴雨啾啾的秋天的黄昏，我听到了有人走在岸上的脚步声。我很快听出那个声音不是许大哥的，许大哥的脚步声比这要利索得多，我很清楚。那时我听到了我的心在砰砰乱跳，我很快的游到岸边，悄无声息地伸出了我那和河水一样冰冷的右手，我摸到了一条腿，一条人的腿，一条不是许大哥的人的腿。

然后我听到了一阵扑通落水的声音，甚至还来不及发出呼叫，那个人就已经沉到水里来了。这时候我看到了一张焕发着人的生气和人的光彩的人的面孔。那是一个女人。我看到了她的惊慌失措惧怖万分的眼神，那当然是人的眼神，可是那一瞬间我却发现这个女人眼神和许大哥渔网里面的鱼的眼神何其相似！我说过了，我从来都看不懂鱼的眼神，可是这个女人的眼神我完全能看懂，然而她的眼神又和渔网里面的鱼的眼神何其相似！我马上又想着那个问题：我到底是更接近于一条鱼呢，还是更接近一个人？

我当然知道，很多事情在一时间内是想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的。但事情总是在发生着。她继续沉往冰冷的河底，于是我看到了她的眼神，我看到了她用力搏动的手和脚，我看到了她的躯体和她的肚子。一瞬间我发现这个女人的肚子和那些孕藏满肚鱼卵的胖大雌鱼的肚子是何其相似！这个发现让我一下子变得比这个女人更加惊慌失措更加惧怖万分。我听到了我的心在砰砰乱跳，慌乱中我用尽我全身的力气，我使劲一推，把她托举到了岸上，然后我深深沉入冰冷的河底，带着砰砰的心跳，带着那个这段时间缠绕着我很久的问题：我到底是更接近于一条鱼呢，还是更接近一个人？

五、

我带着砰砰的心跳，带着那个缠绕着我的问题，深深地沉入了冰冷的河底。我一连好几天恍恍惚惚，那几天里我又听到了冰冷的河水不断在我耳膜上来去鼓捣的咕咚声，这声音似乎是在不怀好意地提醒着我：时间在流逝着，同时也在静止着。

我当然知道，很多事情在一时间内是想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的。但事情总是在发生着。那年秋冬，许大哥时常还会来到河上打鱼，偶尔也仍会向着河里酹下一杯酒。我不止一次地闻到了一股酒的滋味正在水中迅速弥散开来，又立刻消失无迹。我依然会因为一杯酒在水中的弥散和消失，勾起了太多太多的回忆。但是自从那一个阴雨啾啾的秋天的黄昏之后，我再也没有趁着夜幕的掩护，悄无声息地踏上河岸。

哦，是的，我再一次接纳了无边无际的幽暗和安宁，我再一次享受着无穷无尽的孤寂和自在。这条冰冷的河里依然有着成群结队的鱼。我依然和它们常常互相招引。有时候我会突然莫名其妙地有种错觉，恍惚间以为自己成了一条鱼，又长又大的一条鱼，是鱼群之王，是水域之圣，正引领着我的无数子民畅游于我的水中王国。只有当我再次看到自己已经长满青苔的头发和臃肿泛白的肌肤时，我才回过神来，犹带一丝惊疑地，确认了自己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