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欢完全睁开眼睛时,天已微亮,胸口疼痛有所减轻,脖子和身上却刺痒无比,他扭头看看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堆凌乱的干草上,身上盖满干枯的苞谷叶子。
这是一间简陋的仓房,对外敞开着,屋里洒满骡马草料的残渣,墙角隐隐还有腥臭的马粪的味道传来。
许欢咬牙坐起身子,探出脑袋往外一看,仓房位于束河四方街的一个角落,大抵是束河往来马帮较多,有人辟了这场地供人堆放草料使用。他渐渐醒悟过来:昨晚自己受伤昏迷后,有人将自己移到这里来了!
脑袋里依然还有全身锥心刺骨疼痛的记忆,他赶紧解开衣裳,发现胸前肌肤并无异常,但是胸腔里面,隐隐还有疼痛传来。他又惊奇地发现,口腔和胃腹里竟然不时泛出一股淡淡的苦酸味,像是饮酒之后反胃的感觉,每当胸前剧痛传来,那股苦酸味像是镇痛剂一般,又将疼痛压制下去。
昨晚自己没喝酒,这酒味哪里来的呢?许欢有些迷糊不解,他很快找到了答案:他怀里放着一个拇指大小的葫芦形瓷瓶,里面装着三粒豌豆般大的药丸,药丸乌黑剔透,散发着淡淡的酒味,正是他胃里的那股味道!
这是怎么回事呢?谁给自己留下的药丸?……许欢努力恢复神智,脑海里终于回荡起阿金呼唤他的声音……他彻底清醒过来:昨晚他受伤昏迷后,阿金他们又返回大觉宫,将他救下带到这里,然后让他服下这种药丸,缓解了他的疼痛……
可是,阿金怎么又不见了?小乞丐又去了哪里?大觉宫里后来又发生了什么?许欢被各种疑问纠缠着,心里渐渐涌出一股懊悔的情绪:和印龙提醒过他,千万不能再接近阿金,否则会惹来麻烦,还有,老乞丐算卦时也说他会遇到凶险……如今,他们所有提醒的,都因为他的任性大意,全部变成了事实……
更讽刺的是,他自告奋勇去帮助阿金,但是阿金师兄妹二人不但武功高强而且还有帮手,有惊无险地逃出了江湖帮派的围杀,他自己忙没有帮上,身体却挨了“铁掌老怪”和长空重重一掌,也不知伤情会不会危及性命……
他苦叹一口气,很想扇自己两耳光,这个凶险叵测的江湖世界,本不是他这个局外人该去掺和的地方,他这些自不量力的行为,着实显得自作多情和可笑……
天已亮开,四方街上满目萧索,许欢四处提防着江湖帮派的人士,小心翼翼地回到马场,马场上已经聚集不少马帮汉子,大家各忙其事,无人注意他彻夜未归。他像是做了贼一般,暗暗留心周围人谈话,却无人谈起昨晚大觉宫发生的事情,也许这些江湖帮派打打杀杀的事情,对丽江百姓来说已是习以为常。
这是马帮启程出发前最后一天,午时,马场上所有货物已经准备完毕。和印龙留出半天时间,让丽江当地的马帮汉子回家陪陪妻儿老小,安排许欢等几名远地来的兄弟,自行休息半天。许欢本想与马锅头说说昨晚自己受伤的情况,但是想到他反对手下与江湖人士往来的忌讳,终是开不了这个口,决定买几副药带在赶马路上,以防路上伤情加重。
好在这时他欣慰地发现,他的胸口伤痛因为酒味药丸的作用,竟然一点点地减退了。他担心药劲消失后伤痛复发,终究不太放心,决定再去街里求医看看。
许欢再次全副武装小心翼翼地来到束河四方街,街上刚好有一名贩卖草药的江湖大夫,那人扒开他胸前衣裳看了片刻,因为肌肤无明显外伤,给了他一副治疗跌打损伤的膏药。
买了膏药,许欢决定再去找一下阿金,归还她的钱囊并对昨晚的救助之恩表示感谢,然后再顺便道个别。然而莲花客栈的大门依然紧闭,不知发生了什么。几次吃闭门羹,许欢已对找到阿金不抱希望,心想自己已经做到仁至义尽,只能是带着她的钱囊上路了。
返回到四方街,刚刚冷冷清清的街巷,不知何时已经聚满密密麻麻的人群!人群中排着一条长长的队伍,队伍前头停着一辆装饰华美的双辕马车,雕花红木车厢里窗帘紧闭,十几名头戴红缨大帽的白衣士兵,手持长枪威风凛凛地守护在马车左右,马车前头放着几个贴着黄纸封条的大箩筐。
许欢与旁人打听得知,原来这是因为近些年天灾不断,木氏土司府为了体恤民生疾苦,来束河赈灾发放钱粮来了,那几个箩筐里装的,正是赈灾的黍谷粮食和铜钱。坐在马车里的,则是今天赈灾活动的主角,当今丽江土司大人的妹妹木小姐,据说这人天生丽质才貌双全,但因深居府内,很少有人见过她的真实面容。
许欢大开眼界,只觉古代丽江还真是热闹不断,马帮出发之前还让他遇见一桩别样的公益活动!他大致知道木府历史,突然心里想:这位木小姐是当今丽江土司木懿的妹妹,那她也就是丽江历史上的大名人木增的女儿啊!在丽江这个小王国里,她这身份相当于人家穿越故事里的公主或是格格!
作为一位熟知丽江历史又喜好美色的文青,他自是不愿错过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赶紧挤进人群队伍,盼着到马车前去看一眼这位木小姐是何等容颜,顺便也领上一份赈钱。
领钱粮的队伍缓缓移动,每人到马车面前领到一碗黍谷粗粮和一枚铜钱,然后被隔在另一方,以防重复领取。一些老人或妇女领到钱粮后甚是激动,跪在地上磕头感恩:“感谢土司大人!感谢木小姐!”,场面和谐,秩序井然。
许欢个子较高,他站在队伍后头四处张望,发现人群中并无马场上邂逅的两名老少乞丐,他有些好奇:如此场合,这两人怎么不在场呢?难道他俩已经离开了束河?还是遭遇了什么?自清晨醒来,他隐隐也牵挂小乞丐后来的情况,想到这人因为替自己跑腿而被坏人捆绑关押,如今生死不明,他倒颇有几分过意不去。
半个时辰后,许多百姓已经领到黍谷和铜钱,但是排队领取救济的队伍依然望不到尾,排在后头的人们担心领不到钱粮,渐渐躁动不安,抱怨之声此起彼伏。
守护在马车附近的一名官兵头目担心场面难以应对,大声宣布道:“各位乡亲,今日赈灾活动到此为止,余下人员下次安排!”,随即下令士兵将几个箩筐抬到马车后头,像是要准备离开束河了。
“为何到我们就停了?这样不公平!”队伍前头几名汉子大声喧嚷,很快变成一股声势浩大的人潮,密集的人群像是潮水,“哗”地向马车围拢上去,几名动作麻利的汉子,已经钻入马车车厢里!
官兵手握鞭子奋力驱赶着人群,马车里头传出几声女子的惊叫,像是那木家小姐受到了惊吓。
许欢已经排到队伍中央,见到这个混乱的场面,心想这种浑水摸鱼的机会可不能错过,也挤进人群来到马车附近。官兵们鞭打难以奏效,拔出长枪刀剑戳向马车四周,百姓们怕伤到性命,终于退到两丈开外。
人潮渐渐平息,窗帘紧闭的马车厢里,突然传出一个惊慌的声音:“呀!我的钱囊不见了!”,那声音清脆悦耳,外面很多人都已听见。官兵头目猛一惊,脑袋探进车厢询问几句后,突然铁青着脸膛,气势汹汹地来到人群面前,怒喝道:“谁偷了木小姐的钱囊?给我交出来!”
众人大惊,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当着土司府的官兵行窃,而且偷的还是尊贵的土司小姐!马车周围,官兵们已经腾腾腾四散分开,火速围成一圈,将挤在队伍前头的十几名汉子包围住。
许欢退避不及,也被包围其中,心里好生郁闷,美女没看到,赈钱没领到,却还遇到个麻烦事!
官兵头目瞪大眼睛,将包围圈中的十几名百姓看了一遍,突然暴喝道:“偷钱囊的给我站出来!没人承认,我将你们全部抓回去!”,许欢等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出来承认这恐怕要掉脑袋的罪行。围观百姓屏声静气,束河四方街上安静得连一颗针掉下去都听得见。
“我知道是谁!”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个响亮的声音,一名脸庞漆黑如炭的汉子跃出人堆,手指许欢大声道:“就是这人!我见他将一个钱囊藏到了身上!”
许欢愣了一下,看那人,竟然是两天前在这里围殴他的街痞黑牛!人们听到这声指控,目光刷地望向许欢,许欢着实没想到,黑牛还会与他纠缠不清,想起前几日在此受到的殴打,胸中一口怒气终于勃发出来,他拳头捏得格格作响,若非被官兵包围,真想冲上前与黑牛对质一番。
官兵头目观察着许欢的反应,突然使个眼色,几名官兵如猛虎扑食,往许欢身上猛扑上去!许欢昨夜受伤后虚弱不堪,还未做出反抗之举,已被几名官兵扭翻在地上!官兵们在他身上摸索两下,很快将那个金黄色的龙凤钱囊掏了出来!
“咦,果然是他!”围观群众发出一阵惊呼,黑牛见状,脸上挂满幸灾乐祸的笑容。官兵头目长舒一口气,对车厢里的木小姐说:“禀报小姐,钱囊找到了!”
“嗯。”车厢里头有人微微回应,接着又传出一个轻柔的声音,“你去看清楚了……我那钱囊外面是金黄色的锦布,上面绣着龙凤戏珠的图案,对了,口上拴着两条红绳,还带着两颗绿珠子,里面装着大概五百多文钱……”
许欢被官兵按在地上,因为靠近马车,将木小姐的声音全部听入耳里,他脑袋里“轰”一声巨响,瞬时懵住了:木小姐描述的钱囊样子,竟然与阿金的钱囊一模一样!连钱文数目也差不多!!!
官兵头目从士兵手里接过钱囊,稍稍清点一下数目递到车厢里面,“小姐,没错,这就是你的钱囊!”,车厢里面很快伸出一只洁白如玉的手,将几串铜钱递了出来,“给我钱囊就行,钱分给乡亲们吧!”,官兵头目恭敬地接过几串铜钱,三下五除二解开串钱的麻线,将铜钱“哗啦哗啦”倒入箩筐里。
许欢已经呆住不动,阿金借他的钱囊就这样丢了!钱文也被这土司小姐自作主张充公了!而且自己身上还背负了偷窃的嫌疑!这可怎么办呢?
围观百姓相信许欢行窃为实,蜂拥到他四周,唾沫星子差不多快要将他整个人淹没:“呔!哪里来的赶马贼,竟然敢偷土司小姐的东西!”“唉,束河发生这样的丑事,木小姐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许欢默默忍受着辱骂,终于爆发出来,“放我起来!”他奋力挣扎起来,却像压在五行山下的悟空一般,完全无法动弹。车厢里的木小姐像是在观望着外面,突然说:“他好像有话要说,你们让他起来!”
官兵奉命放开许欢,许欢从地上跳起来,拍拍身上泥尘来到马车外头,心想这人是土司府小姐,多少应该明白事理,壮起胆子质问道:“喂,里面的……小姐!你能不能讲讲道理?!你凭什么认为那一定就是你的钱囊!难道你的钱囊就不能批量制作,就不能允许别人有同款的?”
马车厢里暂时没有声音,木小姐像是被他的奇怪话语问住了。许欢急得团团直转,又焦急地转向围观群众:“诸位束河的父老乡亲,两天前正午,我与刚才说话的黑脸汉子为一匹马起纠纷,有一名年轻女子拿着这钱囊在此说事,你们可有人见过?!”,围观群众也不知有无人目睹过两天前的小风波,全都鸦雀无声,黑脸汉子怕惹祸上身,悄悄溜走了。
“你说我不讲道理?!”马车里终于传出一个冷冷的声音,木小姐像是听懂了许欢说的“批量制作”和“同款”,带着几份嘲讽的语气问:“我当然允许别人有同样的款式,可事实是,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第二个与它一样的钱囊,所以……这不是我的是谁的?”
那声音虽然盛气凌人,倒还有几份以理服人的口吻,许欢只觉这人实在自以为是,也不忌讳她的土司小姐身份,冷冷一笑道:“你没见过就代表没有吗?那这世上你没见过的事情可多了!在我家乡的批发市场上,这样的钱囊成千上万!”,“你……你这是狡辩!”木小姐似是未料到许欢会针锋相对,情绪激动地反驳。
围观百姓听见两人一里一外的争辩,饶有兴趣地围观一旁,颇有几份惊佩地打量着许欢,似是没想到这赶马汉子竟然还有与土司大小姐吵架的胆量。官兵头目终于按捺不住,怒喝道:“赶马贼,我们还没收拾你,你倒先使性子了!来人,给我抓回去!”,几名官兵得令,拿出一根铁链再次扑向许欢。
穿越以来,许欢身上一直憋着沮丧、无奈、委屈……等各种负面的情绪,这一刻,这些情绪终于积攒爆发出来,他再不惧怕强权和暴力,咬紧牙关奋力挣扎起来,他本来身高马大,一番挣扎,竟然有两名官兵被他推翻在地!
官兵头目大怒,使个眼色,几名如狼似虎的官兵猛扑到他身上,“呯呯砰砰”一阵拳脚打去。许欢胸口本来有伤,挨了几下拳脚,再次只觉胸口碎裂般剧痛,他痛楚难当,“噗通”一声栽倒在地。“哎呀,要出人命了!”围观人群见他嘴角已经流出血丝,惊慌地喊。
“赶紧住手!”马车厢里传出一个惊慌的声音,窗帘轻轻掀开一角,露出一双明媚的眼睛,许欢瘫倒在地,从凌乱的官兵人影中望出去,他竟然觉得那眼神并不陌生,像是他二十一世纪的女友婉溪,又像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官兵们停住手,许欢满身血污,摇摇颤颤地走到马车前,他想再看看那眼神,但是窗帘已经关上了。
这时,木小姐又说话了,声音里带着一丝怜悯和不解,“我知道你们赶马人出门在外很辛苦,但是再苦也得有志气!你偷窃财物人脏俱在,难道还是我们冤枉你?唉,真晦气!我们走!”,马车轱辘缓缓转动,准备启程。
官兵头目追在后头问:“小姐,将他抓回去吗?”,“他受伤了,放过他吧!”木小姐冷声回答,官兵们放了许欢,护在马车左右扬长离去。
钱囊就这样被人拿走,许欢拳头紧握,身子气得瑟瑟颤抖,“算了许兄弟,我们回去吧!”旁边突然冲出一人将他拉到一旁,原来是阿布。
阿布搀扶许欢离开四方街,一路低头不语,许欢想起前两日自己换衣服时阿布见过这钱囊,又见他藏在人群中不出来替自己说话,愤懑地说:“阿布大哥,你怎么不出来替我说几句话?这钱囊你是见过的,一直在我身上啊!”
阿布尴尬地说:“许兄弟,你说的事情我当然相信,可是……你不看看你今日惹到的是谁?这可是当今丽江土司大人的亲妹妹,像你我这样身份卑贱的赶马人,人家动一根手指头就能要我们的脑袋呐!”
许欢默然无语,在这个木土司家族只手遮天的丽江,他们这样的底层人民,着实像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良久,无奈地叹一口气,“唉,这口气我真是咽不下去!”,阿布怅然答道:“咽不下去又能怎么办?你还有本事将钱囊重新要回来?”
两人回到马场,和印龙见许欢满身血污,非常震惊,找出各种草药替他治疗。和印龙曾经在四方街见过那个龙凤钱囊,自然也明白许欢受了委屈,可是面对此事,态度也与阿布一样,劝他只能忍下这事,因为马帮即将出发,而且在丽江还没有谁敢去惹土司府的人。
夜幕降临,许欢中午受的皮外伤经过敷药已有减轻,但是昨夜他胸口受的掌伤,依然隐隐作痛,全靠那酒味药丸压住疼痛。因为丢了钱囊,他再无颜面去找阿金,入夜,他依然愤慨不平,这是他穿越以来遇到的最郁闷的一桩事,成天拿在手里准备还阿金的钱囊,竟然被那可恶的木小姐堂而皇之地夺走,而且还挨了他们一顿打!
当然,他心里隐隐又多出一份好奇,从马车里那木家小姐的说辞来看,她手上确实好像也有这样一个龙凤钱囊,这个钱囊在人群混乱时被什么人偷走了,所以她才将阿金的钱囊认成了自己的。
阿金与这位木小姐,一位是江湖女子,一位是土司府小姐,身份天壤之别,手上的钱囊一模一样,这是怎么回事呢?
还有,车厢里那熟悉的眼神,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呢?……许欢开始陷入深深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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