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掉过几层皮？
1
这个鹰钩鼻的土耳其人，从座位上站起来，满口伊斯坦布尔郊区英语，指着我的鼻子开骂。
我一脸惶恐退了两步，又退了两步，然后被同去的兄弟拉出办公室。
兄弟在屋里安抚客户时，我隔着门，依然能清晰听见鹰钩鼻的咆哮，万念俱灰的心里，不停问自己一个问题：
你傻啊，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
2006年，我大学毕业，因为“喜欢挑战性的工作”，选择去一家跨国通信公司做产品销售。
经过一年多培训和实习，我信心百倍地准备去国外常驻，却因为英语托业考试两次不及格，一直滞留在深圳总部。
找到管签证材料递交的大部门负责人，然后花了十分钟跟她讲我有多优秀，英语托业不过是发挥失常而已。
她听我讲完，只轻轻说了声：
靓仔，你既然那么优秀，好歹考个及格来证明，别来我这里叽叽歪歪。
我气呼呼地走回工位，心想，你不是牛吗，我绕开你还不行吗？
直接去到公司签证科，花两个下午说服了一个签证科妹子，把材料递进去。
飞往伊斯坦布尔的航班上，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天才。
2
到了代表处的第二周，客户经理带我第一次去见那个鹰钩鼻子的客户，一个技术部门的负责人。
技术不过硬，英语口语也糟糕的天才我，在客户办公桌边吞吞吐吐尬聊了十几分钟技术趋势，客户终于失去耐心。
虽然后来哥们安慰我，说这家伙脾气就是坏，对谁都一样，可我还是知道，是我自己的原因。
后来我慢慢发现，每当我自我感觉太良好，老天爷就会派个代表出场，给我敲打上那么两下。
上一回，是管签证递交的，被我绕开了，这回的鹰钩鼻，我能怎么绕呢。
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公司把我开……开个玩笑，不至于，后来我想了很久，觉得应该对自己狠一点，有些东西绕是没用的，只能正面硬刚。
我开始给自己定规矩，第一个是英语。
每天，除了工作中要正常使用英语以外，我要求自己必须和代表处的土耳其员工，用英语对话额外再多半小时。
这个要求很不切实际。
因为大家都很忙，我有空时，人家不一定有空，人家有空时，我可能又在开会。
也许是我的诚意感动了老天爷，我忽然发现，他老人家早就为我专门安排了一个练习口语的妹子：公司前台。
只是这种方式，很伤身体。
原因是，土耳其妹子抽烟的很多，我只好也一根根地抽烟，一天天地聊天。你们别想歪了。
当时项目投标一个接一个，我白天跟国内开会，晚上在代表处开会，开会之余答标书，做方案，改报价，写材料，忙得晕头转向，有一天忙起来，竟然忘练口语了！
晚上十二点，本地员工早都回家了，我只好惩罚自己：
翻出电脑上几百页的全英文产品手册，先背它一个小时。
3
我给自己定的第二个规矩，是看美剧。
我从国内带过来几张盗版美剧碟，包括当时最火的《越狱》前两季，来土耳其的第一周，不管多晚回宿舍，每个晚上我都会看上一集或者两……三四五集。
所以白天，常常觉得精神不够用，效率也很低。
没办法，巨大的工作压力下，我必须得有点消遣，要不然……好吧真正的原因是这片儿确实太好看了，我控计不住我技几。
直到那天被鹰钩鼻虐完，我觉得不能再这样了，于是给自己规定：
每天额度就两集，而且，如果回到宿舍的时间超过凌晨12点，额度就取消。
于是，我每天加班更加拼命了，如果不在11点半前离开办公室，12点一过，就得再等一天。
于是那些日子，伊斯坦布尔深夜的街上，总是有个中国人在匆匆赶路，他来不及去留意建筑上高悬的国父凯末尔的画像，来不及去留意迎着寒风招展的红白色星月旗，来不及去留意街边紧闭的一个个商店，还有商店门口看到老外嘻嘻哈哈的站街女。
但是事情总有意外。
因为临时开会，有一次回到宿舍时，已经凌晨两点了，看着面前一张小床、一个衣柜，还有自己那个大大的行李箱，我心里一声叹息，倒头就睡。
再后来，随着项目深入，这样的夜晚开始多起来，半夜两三点回宿舍成了家常便饭，我也慢慢习惯了。
现在回忆当时加班都干了些啥，全忘了，但我忘不了在安卡拉办公室的那个夜晚。
那天也是例行的加班，大概晚上十点时，我去到玻璃墙的茶水间，抽一支烟，抽完后把一旁的电热炉抬过来，裹着大衣，在沙发上轻轻躺下。
我太困了，先打个盹吧，还有一晚上，工作还来得及。
也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时，我惊呆了。
四周安静得出奇，只有玻璃屋里烧得红红的电热炉，在隐隐散发一圈圈的温暖。抬起头来，窗外的视野里，是白茫茫一片。
安卡拉，下雪了。
好漂亮的雪景。
后来我才知道，晚上十一点时，项目经理冲进办公室，要找我把汇总的报价再过一遍，然后就看到我躺在沙发上。
他跟在场所有人打了招呼，不许叫醒我，又把第二天的会议推到晚上再开。
4
那天被鹰钩鼻虐完回来，我在同去兄弟的鼓励下，给鹰钩鼻发了封邮件，道歉和承认自己的不足。
学了十多年哑巴英语，好歹邮件还是会写的。
然后，我请兄弟帮我把鹰钩鼻的问题，一个个记下来，和国内的研发电话邮件沟通，又翻译成英文给客户发过去。
我开始定期给鹰钩鼻发去行业标准的新闻。
我开始定期给他推送产品的全球应用，和主要指标参数。
我把中文的技术原理，一段一段翻译成英文，也给他发过去。
每封邮件的最后，我都会加上一句：
希望邮件能对您有所帮助，也希望有一天还能和您一起讨论。
半年之后，在客户会议室里，鹰钩鼻带着他的团队，第一次听我用还算流利的英文，宣讲公司的产品和方案。
我针对鹰钩鼻在邮件里的问题，把ppt从头到尾做了调整，结合行业技术趋势、应用前沿，对他的关注点进行详细的讲解和剖析。
为了这次宣讲，我花了整整一周的每个晚上来准备，代表处所有跟我要好的中国人和土耳其人，都曾坐在台下给我挑毛病。
不要说什么“我待客户如初恋”，当年给初恋写情书，我都没这么用心。
讲完ppt，我站在台上，小心翼翼地望向鹰钩鼻。
他微微一笑，慢慢点了点头。
他笑了？我去，他笑了！我怎么觉得这个男人笑起来，比女人还好看呢！
5
一晃，十年过去了，我早就换了工作，甚至换了行业。
如果不是带我去见鹰钩鼻的家伙，那天忽然给我电话，说他终于离开老东家，自己开始创业，我不会想起十年前的那些事。
我早把鹰钩鼻忘了。
我也早就把那个给我放了一晚上假的项目经理，给忘了。
至于《越狱》的男主有多帅，土耳其前台有多可爱，我得费点劲才能想起来。
但是，正如有人说的，“你现在的气质里藏着你读过的书，跑过的步，爱过的人”，我觉得还应该加上：
你加过的班。
在一次次强迫自己去练口语、强迫自己坐在电脑前完成任务，最后强迫自己关上电脑睡觉的时候，我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更自律，也更勤奋了。
在一遍遍要求自己，把宣讲的ppt改了又改，练了又练，把枯燥无味的英文资料读了又读，背了又背的时候，伴着高烈度的痛苦，高速度的成长也随之而来。
这才是一生的财富，这才是老了能用来下酒的谈资，这才能让别人相信是什么在背后支撑着你，有一天金光闪闪的牛逼：
自律和勤奋是孪生兄弟，而成长呢，只和痛苦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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