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停摆的怀表

作者: 颜默 | 来源:发表于2022-05-20 00:04 被阅读0次

    “你似乎有话要说?”

    “你说你并不喜欢阴雨天?”

    “不喜欢阴雨天的人不太常见吗?”

    “所以你怎么会选择来莫里尔?”

    “或许是为了遇见你。”

    “但相遇就意味着别离。”

    “我不是个注重结果的人。”


    诚然,故事的主角不是我。对于宅人来说,外面是什么样的天气并不重要。有浓烈的阳光,我就拉开窗帘除除室内的湿气;遇到阴雨绵绵的天气,只要雨水不足以飘摇入室,打开窗户的话,还能听到细细密密的雨点敲击铁皮器具的声音,弹跳的节奏很有规律,这时候缩身蜷进被窝,幸福感会从被窝里弥漫出来。

    但我有个叫陈霏霏的好友,她是绝对厌恶阴雨天。一个日常热爱往室外跑的人,完全无法忍受稍微令她不适的天气,尤其怕踩到地上的水坑,她总说——谁知道里面藏着多少不明液体,比如路人的唾沫,又比如混合着流浪猫狗的屎尿的水……总之,她总能半眯着眼睛,把一切确实有可能性的东西全细致入微地形容一遍,听得我也确实犯了恶心。

    陈霏霏还不太喜欢自己的名字,她说,霏霏有两个“雨”字,我讨厌雨天,我想改名。她的这些话我已经可以倒背如流,每次也都敷衍得很到位,我说,我支持你。但她还是一直叫“陈霏霏”,究其不改名的原因,主要在于,所需的程序太多——层层关卡——比不能氪金、全靠智力和耐心通关的游戏还难过。

    陈霏霏喜欢旅行,也喜欢把旅行的所见所闻记录在册,甚至在文字中不时附上一些照片,当然我只看过她发在社交平台上的模糊的图片,像打了马赛克,只能看到大致的轮廓。她还喜欢收藏旅途中获取的一些小物品,这些物品我倒是都有见过,就摆在她的房间里头的一个特制的柜子里,柜子上有大大小小许多透明的玻璃窗,她会把里面的东西清晰地拍照、或者拍视频分享给我,我能夸得恰到好处,仿佛我就是另一个她,完全能理解她收藏这些小物件的意义,然而实际上,我只是觉得它们还蛮好看罢了,至于它们背后的故事,我用肉眼实在无法参透,比如——一个破旧的停摆的怀表。

    “那个黑色的铜质怀表,看起来充满了岁月的气息。”

    是啊,看起来像被岁月磕磕碰碰过不知道多少次的样子。

    “这个啊……

    “它的背后有一段故事。”

    我的旅行念头从来充满了偶然性和突发性,我想去,于是便去了。看到别人分享的莫里尔的一些图片,我一下子被深深迷住了,大有非去不可的意思,当晚就收拾好行李——感谢我一直以来这样热爱旅行,因此行李不大需要如何休整,一年四季的衣服就塞外不同的行李箱里头——连夜出发。

    ——我当时确实不知道,莫里尔如此阴郁、喜欢哭哭啼啼。

    但是——来都来了。

    我不愿意放过莫里尔绝佳的景色,因而强忍对雨水的厌恶,决定多少待上些时日——尽管我去了很多国家、很多地区,尽管我忘记当初自己不愿意去莫里尔就是因为它“阴雨绵绵”的天气。我总是这样,一激动,理智就被清空,记忆力也被揉成一团,跟着理智一同丢出脑子。

    天上堆着的云朵低低地压下来,但是从云朵中透出道道光来,至少还有明亮的存在,不至于阴暗而过分压抑。青山的山头罩着飘渺的白雾,墨绿在乳白中悠悠地荡漾。下过雨的马路黑意更重。马路的一边是一条宽敞的向前方绵延而去的河流,流水清澈,黄色的狭窄的小梯子连接水陆,梯子两旁挂着黑色的轮子,一个靠着一个;另一边是倾斜式屋顶的房子,像一个个红色的、黑色的、白色的……老式手机,大大小小的窗户是手机上的按键,屋顶上矗立着的烟囱便是手机头部拉长的天线。到了晚上,一个个手机就启动起来,间或几个按键上散发出温暖又亮眼的光。

    街道上的行人并不多,或许是我去的这个地区的行人不多,两边的小木屋多为餐馆,小酒馆在白天不太营业,它们以“彻夜狂欢”为原则。

    我是在一个白日把雨水吸透的潮湿的夜里出的门,手里捏着精致的伞柄,黑色不透光的伞布罩在头顶,穿着雨天专用短靴,风尘仆仆地钻进一家闪着橘黄色灯光的小酒馆里头的。

    酒馆里人满为患——分明我来的那天,这附近的街道上都没几个行人。我只好与人拼桌,也幸亏还有空位,毕竟我实在不愿意出门多淌上几滩水,尽管这个城市的街头表面上看来足够干净。

    从背后看到那人的时候,我确实没能从人堆里辨认出对方的性别。直到坐在了那人的对面,我才从他的从左耳垂处顺着下巴延伸到右耳垂下的稠密的胡子判断出他是男的。看到我坐下来,他或许有过惊讶,因为他喝酒的动作一顿,但是没有多余的表示。几口酒“咕咚”下肚,他把盖在头上的帽子扯下,帽子于是松松垮垮地吊在后领处。一头棕色的杂乱的卷毛,像极了刚吹完毛还没梳理的泰迪犬。

    他对着我叽里呱啦说了什么,或许是当地的语言,我听不懂,没理会他。他突然把头凑到我眼前,蜷曲的胡子差两厘米就要戳在我的侧脸上。我迷茫地看向他。

    他意识到我听不懂后,换了国际上最常用的语言,末了还问了句:“听得懂吗?”

    我当时挺想说:“抱歉,我听不懂。”但是我的迷茫显然一下消散了,我这会说别的像是欲盖弥彰,索性一个人也无聊——我于是说:“听懂了。白天下雨,所以晚上出门,酒挺好喝的,不是吗?”白天可没见到几家营业的酒馆。

    “有些人就喜欢下雨天出门。今天白天雨不大,出去的时候我就戴上一个帽子。”他指了指后领上的帽子,这帽子伴随着他的动作向右侧倾斜,他又反手给它薅正。

    “……我讨厌雨天。”我喝了口酒,在酒馥郁的清香和淡淡的清甜中,我突然就要原谅“雨水”了。

    他的酒杯到了嘴边,摇晃了两下,停在了原处,一时没有动静。

    “怎么?”

    “那你怎么会来莫里尔——我是说,这儿常年阴雨绵绵。”

    这下顿住的人成了我。我心下琢磨,不好说是心血来潮吧,又为何如此心血来潮?大概还要说点原因吧,那么原因又是什么?我只是喜欢这里的风景,可我来了的这些天,也没有如何逛过莫里尔,我对它的认知还在街道、街道两边三三两两红黄色叶子的树——我甚至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品种的树——深不见底的河流,像老式手机的幢幢相连的房屋……如果他这会问我莫里尔的比较有特色的景色我要怎么说?莫不是还要说上一堆?倘若我所形容的从网上的图片直接想象而来的景致与实际有出入岂不丢人?他多半是个本地人!如果我说这几天没怎么出门,会不会让人家觉得我看不上这儿的风景,又或者主观认为我就喜欢小酒馆,去哪儿都只为了寻个地方喝点小酒?……

    我颇为纠结。现在还能把纠结时内心杂七杂八的想法写下来,但是那会我似乎想了更多,是我现在已经记不住了的“多”。

    我沉默得够久,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我以为他忘记了他的问题,可他的眼神带着探究。我其实没有必要与他交谈过多,但是出于礼貌,我还是回答了:“或许是为了遇见你。”

    我不知道为何会蹦出这样一句话来,尴尬一下子喷涌而出,橘红色的灯光掩盖住我双颊的飞红,叽叽喳喳的喧闹声被耳朵挡在外面。

    我记得他那会想也不想便说:“但相遇就意味着别离。”如此畅快的回复,仿佛我上面的那句话,他曾经听过无数次——也许他自己就对自己讲过无数次。

    “我不是本地人,”他说,“七年前来莫里尔工作,之后?之后就觉得没有回去的必要,所以在这里定居了下来,挺好的,阴雨天,挺好的……

    “七年前我离开生长的城市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气,愁云惨淡,细雨纷飞。很奇怪,街上那么多人、那么多房子,但是没有人与我有关系、没有一幢房子属于我——我像无家可归的浪人。

    “这里挺好的,至少大家的生活节奏都那样慢,我还能有这闲暇的时光在酒馆里狂欢。”

    在酒精的催眠下,他絮絮说着话,没有特定的场景、没有特别的事件,但是字里行间,却让我看到了他过去的人生,孤独而阴郁,像这座城市的天气。我想他确实适合这里,或许他本就属于这里。

    酒馆的老板对他很熟悉,他醉呼呼趴在桌面上的时候,酒馆的老板在百忙中抽出身向我道了个歉,也许道歉是他的习惯?我不觉得有任何需要道歉的地方,但我诚挚地接受了他的道歉。老板准备把“天生的莫里尔人”搀扶走,但是“天生的莫里尔人”显然醉得太过分了,身子摇晃几下,又回到了余热还未散尽的椅子上。

    老板又道了个歉:“从来没见过他这样醉的状态。”老板用的是我能听得懂的语言。

    我说:“要不就放他趴在桌面上睡吧。”

    “我和他七年前就认识了,”老板放弃搀扶起“天生的莫里尔人”,把他的身子摆正,老板的手势和表情很像我摆收藏品时候的样子,“他来的时候挺落魄的,我还以为是个流浪汉,单单来讨口饭吃,我给他吃的不要他钱,他还生气了——他就是这样,一股傲气,他那会身上可是没几个钱了,喝完酒后连本地最便宜的旅馆都住不起,我在街边捡到蜷缩在一个破烂铁棚子里的他,把他带回家给了他一个沙发睡。后来他就在莫里尔打工,又买了个小房子住着,日子也就这么过去了,但是对于过往种种,他不愿意提,我也没多问。别看他挺颓废的,对待生活总算还是积极的,这不,一个人生活了这么些年,白天打工,晚上喝点小酒……兴许觉得你好说话,可以分享他的心事,反正你之后要走,不妨把他的心事带上一起走……”

    老板也侃侃而谈起来。

    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愿意跟我说这么多的话,我就是一个陌生人,是一阵风,吹过就过了——不过也许正因为如此,于他们而言,同我分享什么都没有心理压力吧。之后大概没有机会再见面,那么他们的话,就权当装进漂流瓶中,被远在他方的我捡到了看了去——只是一场跨越时间和距离的心与心的交谈罢了。

    我离开小酒馆的时候,乌云还在天上闲荡,雨水夹着路灯的光飘散,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街道上空空荡荡,只有我打着伞的矮小的身影,像一只黑色的幽灵,带着复杂的情绪,飘向临近的公寓。

    看完了陈霏霏关于去莫里尔旅行的记录,除了以上之外,皆是景色描写,或是去哪里玩了什么……总之,没再去过那家小酒馆。

    “怎么不去了?或许还能遇上他。”

    “故事听得差不多了,再次相遇还能说些什么呢?彼此留下的记忆足够美好,就没有必要画蛇添足了。”

    “好吧,那么——这跟我问的怀表有什么关系呢?”

    “我没写出来,不想写,因为有怀表在,我看到它就会回忆起来当时的场景,如果写下来,反而太过具体,没有朦胧感。

    “他说,‘但相遇就意味着别离’,我说,‘我不是个注重结果的人’。他后来拿出这块怀表送给我,说,‘不注重结果?……不过像我这样的结果也没什么好注重的了,七年前——如果我把这个怀表送到那个女孩的手上,也许还有机会,但是——七点之前的事了,也没什么好说的——总之,送给你吧,不要嫌弃它破旧,它是我最钟爱的东西了,这些年来如何保护还是磕碰了不少次,谁让我总揣在身上呢?但我决定送给你了,你拿去吧,不要多说。它很久以前就停止了转动,不过你也不需要它给你指明时间吧?也许你会好好收藏?算了,多少年的事儿了,我是该放下了。如果我遇见她之后的别离能像如今遇见你后注定的别离这样洒脱多好?——罢了,多少年前的事了!’所以我收下了这块怀表,连带着他痛苦的过去一起。”

    “那你有送什么给他吗?”

    “一杯酒吧——虽然喝了就没了,不过我当时的那瓶酒真的很香——他去小酒馆那么频繁肯定也喝过,但是他那晚上没点,那就送一杯给他喝,刚好是他喜欢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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