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塔庄,又称龙峰,是个山清水秀,依山傍水的好地方。
三面环绕的大大小小的十几座山峦绵亘起伏,犹如五岭逶迤腾细浪,又似一幅绵长的黛绿色彩屏,人称“玉屏山”。山势如一把后有高高的靠背、左右两边都有稳稳当当扶手的旧时太师椅。山上不但出许多味道鲜美的野蘑菇,还长许多好吃的椎果;一曲龙溪水清清,长年不息,哗啦啦地流淌过村前,青青河边草,拂堤杨柳依依弄轻柔……
玉屏山上古木参天,虬曲苍劲,郁郁葱葱,除了松、柏、柯、杨、楠、椎以外,还有许多叫不出名的古老树木。
特别引人注目的是那一棵棵高大粗壮的椎树,盘根错节,根深蒂固,枝繁叶茂,树冠庞大,遮天蔽日,绿油油的叶子拇指大,苍翠欲滴,似翡翠光洁透亮;
它春华秋实,朵朵红蕊白色小绒花如破蛹而出的白蝴蝶轻盈地停歇在枝头,在灿烂的阳光下,又如闪闪的满树银花竞相绽放,点缀在春意盎然、鸟语花香的森林花园里。
随着时间的脚步,一 树树洁白如雪的椎花开始蔫不啦唧的凋敝,“零落成泥碾作尘”;随即枝头上争相恐后地冒出许许多多青青的椎果 ,小指头一般大,形似榛子,头箍一顶浅绿色平顶小圆帽,帽子上皱巴巴的有许多网状的小凹凸,一身嫩绿色的外壳硬朗光滑明亮,颜色逐渐从淡到深至鹅黄、赭红,最后呈棕黑色。
熟透了的椎果颗颗饱满瑧润,犹如黑玛脑晶莹剔透、可爱至极;果肉由开始的米白色浆液渐渐凝固结实,鲜果蒸煮柔糯甜美,干果铁锅炒鐤哔啪乱响,熟了皮裂肉迸,掰一个抛进口里,嘎嘣嘎嘣咯牙生香酥脆,好吃!
童年追过的零食——椎果(椎果形似小榛子 图片来自网络)
还有一种小小个的叫“米椎”,顾名思义,比米粒大不了多少,虽然也长得小巧玲珑惹人喜爱,可皮厚肉薄,一般情况下不会要它。如果没有找到好的椎果,那也只好顺手牵羊把它们带回家。
每年一到枫叶红、桂花香、稻谷金的秋收季节,十二三岁的哥哥会带着我和弟弟,摸一把柴刀挎两个小箩筐,跟村里的孩子们一起,兴高采烈地上山摘椎果。
在我孩提时代印象里,家乡的山川河流森林田野所蕴藏的资源财富,都是大自然馈赐给乡亲们的礼物,无论贫穷富有,贫贱高低,个个都有份,人人都有权享受,没有什么限制。
比如森林里大树庇护下滋生的一切东西:木炭柴薪,琪花瑶草,草根药材,蘑菇野果、春笋修竹、爬行昆虫、飞禽走兽……只要你能索取到的都是你的,没人会跟你争与你抢。无须看别人脸色,无须互相猜忌,无须担忧别人嫉妒,无须瞻前顾后,无须前怕狼后怕虎,提心吊胆,也不会有人这不行那也不行地数落管教你……
无须像杜甫草堂边那位无儿无女老妪样,“只缘恐惧转须亲”,为了充饥去邻居家扑枣,害怕主人看见,东张西望,偷偷摸摸;
还好“唐朝诗圣有杜甫,能知百姓苦中苦。”,不但自己“堂前扑枣任西邻”,还不忘叮嘱后来者吴郎,老妪是不得已而扑枣,大可不必插上篱巴来防备,让她感到难堪……
家乡的麓林不但是一座聚宝库,还是我们儿童的乐园,爱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爱逗留多久就逗留多久,爱怎么玩就怎么玩,爱怎么喧哗就怎么喧哗,自由出入,大大方方。
我们每次上山都心无旁骛,心情格外舒畅,无拘无束,脚步的鼓点轻松快捷,三蹦两跳的不觉就来到山脚下,沿着弯弯的盘山小路迂回而上。
在茂密的森林里,哥哥因为经常上山砍柴,所以轻车熟路,总是一马当先走在前头,小心护着我姐弟俩,率先踩着杂草丛生的小径 ,低头哈腰穿过枝桠横生的灌木,抡刀披荆斩棘,连拉带拽,当开路先锋。我两个跟屁虫,手拉手轻轻松松地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
我们来到高大的椎树底下,驻足翘首观望,瞪着大眼绕着大树转圈圈,反反复复地观察哪棵树结的果子又大又多,长得矮壮,枝丫繁杂容易攀爬的,就在这棵树下安营扎寨。要是树干溜直人爬不上去,就算树上结再多的果子也只能干瞪眼!
一旦锁定目标,哥哥就把柴刀往裤腰带上一别,两手环抱住水桶粗的树干,双膝弯曲,十个脚趾头扣在长满眼睛皴裂的树皮上用力一蹬,身子就“噌”一下窜上去一点,再一蹬又往上窜一点,一步一步像蜗牛慢慢往上爬。
哥好不容易气喘吁吁地攀上了树,找个树杈坐下来歇歇气。他有时把两条腿收起来勾住树干,身子匍匐在粗糙的树皮上,像条大青虫蠕动着前进,昂着头,左手按住硕果累累的枝条,右手高高地挥起刀就砍,咔_嚓!咔_嚓!一下,两下,三下……
有时枝条大如小树干,连砍七八刀死皮赖脸的不下来,就得补上几刀,如果还是慢吞吞地不下来,哥就直起身子抱着树干,伸出一只脚在豁口处使劲踩一踩,只听“吱-哑”一声响,枝条如小鸟折颈耷拉了头,可仍然任性地吊着半张鸡皮疙瘩似的皮和几根不分离的纤维筋 ,依依不舍地悬在半空中摇摇晃晃的就是不下来;
哥只好蹲下来用明晃晃的刀尖又是挑又是刮又是扯的,那韧皮条才“哑-哑”地叫着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大树,一个鳶子翻身,“唰”的一声一头栽落地上。
我和弟早就在底下铺了一块塑料雨布迎接它们。但有的椎果很不安分,落到地面蹦得四处都是,像藏猫猫似的躲到草缝落叶底下。
哥在树上使劲砍,我在树下不停摘,弟弟撅着小屁股,手忙脚乱满地找……
如果碰到果子熟透的树,哥就战战兢兢地站着抱住树干,一双光脚丫踏在枝干上,浑身上下像筛糠一样奋力抖动,树大招风,庞大的树冠也随之哗-哗-哗地摇曳,顷刻,落英缤纷,蝴蝶般翻飞舞翩跹的片片黄绿叶子在空中打着旋儿,飘飘扬扬地撒落地面;
那些玲珑剔透的小可爱们像筛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地纷纷坠落。我俩头上常被那些小疙瘩啪嗒一声砸中,哎哟哎哟直叫唤……
邻居家有个蓬头稚子机灵轻巧得像只猴子,能荡着秋千攀枝越树。
只见他站在一棵大树底下纵身一跃,两手一把抓住垂在眼前的那缕缕柔软飘逸的枝条和藤蔓,又用力地向下拽了拽看看是否牢固,如果没问题,两腿青蛙似的向后一蹬,身子就轻悠悠地从这棵树荡到了另一棵树上,找一枝桠“稳坐钓鱼台”,荡着脚丫招呼同伴,挤眉弄眼地扮着鬼脸,口里嚷嚷:“你们也上来呀!快点上来!……”
看那孩子有时站着向两侧平举双手,不时地左倾右斜着身子以求平衡,走在树干上如履平地;不玩了就像小孩玩滑梯,哧溜一下就跳到了地面;
这孩子上下树自如,大声挑逗其他孩子,大凡不以摘果子为主要任务,而是要在同伴面前炫耀自身本领,能在树上居高临下,玩转树木,实有骄傲自满沾沾自喜之嫌,但这恰恰正是村野顽童天真无邪的本性使然。
不会爬树的孩子会在树林子里大呼小叫地到处转悠,为家人寻找树源。找到了就大声喊:“这里有一棵好大的椎树嘢,结的椎果又大又多,快来摘啊!”,“靠水涧边高高大大的那棵……”;
有的孩子在树下边摘椎果边鹦鹉学舌,模仿山中小鸟叽—叽—咕—咕地叫,有的则撮着小嘴唇唏唏嘘嘘地吹口哨……愉快的叫唤声声振林樾,久久地回荡在上空。平时幽静的森林有了我们这些孩子的光顾莅临,顿时热闹起来,显出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有时要是运气好战果辉煌,椎子多得竹箩盛不下,弟弟就褪下外裤当袋子,抻一根藤条把一只裤脚扎紧,然后往裤管里装,装满了再扎一扎。完了,哥把“裤袋子”往肩膀上一甩,两手抓住前面的袋口,像驮小猪一样馱着走。我和弟拎着满满的两竹箩,像两个听话的小喽啰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跑;
要是砍下的椎枝很多,又时近过午或黄昏,留在山上又怕被人顺走,就得扛着它们回家, 一路上走走停停,时不时落下一颗颗羊屎蛋蛋似的椎果……再说椎枝叶子晒干了还可烧火做饭,一举两得。
我们常常满载而归,一路上雄赳赳气昂昂的,趾高气扬,很是高兴。
回到家里,母亲忙着烧水煮椎果,撒一把盐巴在锅里,厨房里顷刻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椎果清香。熟了,捧几把分给左邻右舍,大家有说有笑,吃得津津有味。要是一时半会吃不完,母亲就把椎果晒干了装在坛子里,待逢年过节时倒出来炒着吃。
村里一些妇女、小孩会趁着放电影、演戏机会,将煮熟的椎果提篮叫卖,满满的一酒盅十几颗只要一分钱。不少人花两三分钱买了半口袋椎果,边看边砸吧着嘴磕着带有淡淡盐巴味的椎果,犹如春节人人啃瓜籽咯哒咯哒,解馋,惬意。一场下来,人们往往是要踩着满地丢弃的椎壳散场,扫一扫,成堆成摞……
在那缺钱少吃的物质匮乏年代,椎果是我们家乡孩子的美味食品;森林是孩子们的美丽乐园。这是我们童年时代最快活的时候。
2015.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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