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经记

（一）

贞观二十一年，师傅派我西行取经。出发的日子定在九月十五。秋末，气候宜人，干粮易存。与我随行的还有一位师兄，俗名胡田，法号无言。

临走前师傅把我们喊到禅房，又交代了一遍注意事项，然后塞给我一两银子。师兄一把抢过银子还给师傅。师兄说：“取经是一种修行，我们可以靠化缘来解决吃的问题，不需要钱。”

师傅拍了他的光头，把钱要了回去。师傅说：“无言，就你话多。我们出家人在外，吃的当然是靠化缘，我有说过钱是给你们买吃的吗？你先出去。我和无过单独说两句。”

无言师兄出去后，师傅又把钱给了我。师傅说：“出门在外，活命要紧，大小戒条，都当放屁。此去长安，五千余里，实在不行，还俗也好，回来也行。”

我握着一两银子向师傅保证，一定会取回真经。师傅轻轻摇了摇头，说我执念太重。

（二）

贞观元年，玄奘法师因征集僧侣一起去西域取经而全国闻名。

师傅拦住我说：“你太小，他们不带孩子去。”

我说：“修行不论年龄。佛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师傅一巴掌拍在我头上说：“乱说话，那句话的意思是不管你多大都能成佛吗？那是说不管你罪孽多深都能回头。”

我说：“佛肯定也有说过不管年龄多小都能修行，虽然我不知道，但一定有！”

师傅又一巴掌拍在我头上说：“有没有你都不许去，你知道这离长安多远吗你就去。还没等你走到呢人家都回来了。你这是打诳语你知道吗？罚你抄心经一遍。”

我说：“抄完可以去吗？”

师傅说：“两遍。”

我一夜就抄完了心经。但我没再去求师傅，我找到无言师兄，求他带我去长安。

师兄说：“虽然你和我都是无字辈，但师兄多少年长你十几岁。听师兄一句，别再想这事了。”

我说：“我们出家人，难道不以见真经，听真音，得真意为终身目标吗？”

师兄说：“你还小，所以理解的有些偏差。我们出家人，首先是控制自己，然后是苦修。修行够了，真意自然就明白了。回答我一个问题，佛祖在哪里。”

我说：“佛在我们心里。”

师兄说：“没错，既然在我们心里。功夫到了自然能见到。玄奘大师虽然是高僧，但这次多少有点哗众取宠的意思，而且多半是回不来了。”

师兄又说，这周的功课做了没，去把地藏经抄一遍。我说我抄完了，师兄又让我去抄阿弥陀经。我说我也抄完了，师兄又让我去抄佛说无量寿经，没等我说话，师兄补充道：“佛说无量寿经要是也抄过了那就把心经再抄几遍，心经是个好东西。”

贞观元年，玄奘大师二十五岁，佛法高深，西去取经。我十岁，通读寺内四本经书，不能同行。

（三）

贞观二十二年一月，我在一场大雪中病倒。西行中断，和师兄暂居泰华寺。

师兄端着汤药进门，风雪趁势冲进屋内。

我最近常自责耽误了取经，师兄每每宽慰我说，天寒大雪，本来不好赶路，歇两天也好。

我知道师兄有点厌了。十二月以来，师兄就开始抱怨，抱怨过年不能和师傅师兄弟一起过，抱怨路远鞋破，抱怨化缘艰难、风餐露宿。

在我喝药的时候师兄说：“我这两天去经书房看了下，这寺里有经书十五套，零头都比我们多。我已经着手抄了，等你病好了一起抄，抄完再走。”

我说：“等我病好，在等我们抄完二十五套经书要猴年马月。”

师兄说：“才二十五套，要抄的不过二十二套。我记得你小时候抄经书特快。要不了一个月吧。”

我说：“师兄是不是不想走了。”

师兄睁大眼睛盯着我，像看见了佛祖。师兄说：“你说什么？”

我说：“一直要去取经的是我，一直要得真意的是我，一直看佛法修行的是我。师兄只是个嘴上说要苦修的和尚罢了。”

无言师兄被我猜中心思，无话可说。拿着碗走出了房间。

两天后我的病好了些，告别泰华寺长老及其他僧人，继续西行。师兄在经书房抄经，没敢送我。

（四）

贞观十九年，玄奘法师取经归来。

贞观二十年，山下陈家村村长去世，其子陈壮来寺里请人去超度。

师傅带着空门师叔、无罔师兄和我前去。

我们在灵前念佛说无量寿经和金刚经，念了一整天。我不喜欢超度，人死时一生已定，福祸好坏地藏菩萨自会定夺。

我问师傅：“超度有什么意义？”

师傅一巴掌拍在我的头上说：“这么多年经书白看了？佛经白抄了？平日里化缘去的倒勤，办法事就厌了？”

我说：“弟子不明白您的意思，超度的意义是什么？”

师傅说：“生前他给你斋吃，死后你给他超度。这就是意义。”

我说：“您的意思是超度是一场交易？”

师傅又一巴掌拍在我的头上，说：“你个小秃驴，心性不定。那能叫交易吗？那叫报恩。”

我说：“超度是帮他报恩？”

师傅说：“超度是你报这么多年来他给你饭吃的恩呐。”

陈村长的一位远房亲戚在法事后找我们聊天，谈及远方的故事，他说：“你们知道去年玄奘法师取得真经归来的事吗。”

我嘴里的馒头一不小心掉在地上，我看着师傅说：“我要去长安取经。”

（五）

贞观二十二年八月，酷热难耐。

我独自一人走了七个月，沿途遇到些小麻烦：比如河上唯一的桥断了，过河要游过去；比如山林之中没有人家可以化缘，要自己找野菜和果子；比如寂寞。

沿途也听说了一些玄奘法师西行的趣闻，有人说他在西域某国动了凡心。身为一个和尚，我敢为玄奘法师保证，酒、肉和女人这三样是完全不能诱惑到我们的。无相无色是我们立志当和尚的第一天就自愿选择的。如果一个和尚爱上一个女人，他要么是为了吃饭去当的和尚，要么他不配当一个和尚。

我的前面出现了一伙贼人。

领头的手里拿着一把刀，挡在路口。领头的说：“这位师傅，麻烦帮个忙。”

我说：“是要超度吗？”

领头的一口啐在我脸上，说：“别给脸不要脸，把身上的钱留下，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我颤颤巍巍的把前两天化的馒头给了他，我说只有这些了。

他让人来搜我身。在鞋底搜到了师傅给我的一两银子。他问我：“不会硌脚吗？”

我说：“还好。”

他又一口啐在我脸上，说：“刚才不是说没有吗？你是瞧不起我？卸你一条胳膊以表敬意。”

领头说着把刀架到我的胳膊上。我感觉脚下一软，眼前一黑，胳膊下一股力量把我撑起。

撑起我的是无言师兄。他跟领头赔不是，把身上的行囊给了领头，还给了领头一两银子。

贼人带着二两银子和无言师兄的行囊离开路口。无言师兄带着我去前面的村子化缘。

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像花了很久打开一扇门，屋里却空无一物。

师兄说：“这些事，多经历就好了。”

（六）

贞观二十一年，寺内会议。

在我吵了一年之后，师傅召集所有人在正殿开会讨论取经的事。

无言师兄和师傅是主要持反对意见的人。

我说：“十几年来，我们寺里的经书才多了两本，太少了。没有佛法的支撑，我们难以在修行上进步。”

无言师兄说：“你说说释迦摩尼是看的哪本经修行成佛的？你再说说你看完心经之后领悟到了什么？”

我说：“大圣人悟天地间的佛法，我们这种凡夫俗子悟大圣人的经论。”

无言师兄说：“放你的屁，我从小就告诉你，修行一是管住自己二是苦修。你一直要看什么经书，看经书有用吗？还取经，你以为你去趟长安就能变成玄奘那样的高僧了吗？”

我说：“师兄一直说管好自己，可刚才是谁骂人。”

师傅说：“停！我说两句。一个呢，无言口出诳语当罚。第二个呢，无过说的也好像有些道理。这样吧，你们俩去长安把经书抄回来。”

无言师兄嘴上没说什么，但看得出来不服。

（七）

贞观二十二年八月。

师兄说：“钱财乃身外之物，你为何放不下？”

我说：“师兄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师兄说：“抄完经书我就上路了，你先走二十天，但却被我赶上了，你是不是偷懒了？”

我说：“经书呢？”

师兄说：“在行囊里，可惜我抄那么久了。”

我说：“经书被抢了，我们去抢回来吧。”

师兄一巴掌拍在我的头上，说：“你怎么还执迷不悟？”

我楞住。师兄又说：“执迷于经书，执迷于银两，执迷于真音。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了，修行修的是自己，修的是一颗通明的心。”

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像一扇门，明知道屋里什么都没有，还死死关着。

师兄说：“你懂了吗？”

（八）

贞观二十四年三月。

我和无言师兄带着六十四卷经书回到寺里。西行长安历时十二个月，返回历时十三个月，抄录经文耗时六个月。遇大难三次，小难不计。

回去之后，师傅问我感觉怎么样。

我说：“此虽不及玄奘，亦值传颂。当记之以传后人。”

无言师兄在我边上打着哈哈说：“记个屁，没多远硬是走了两三年，还好意思说。取经的人多了，你又不是玄奘大师，谁乐意听？”

师傅说：“无言说的有道理。但是无过你稍微要写点，多少能给咱寺添添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