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仿佛来过这个地方。黑瓦白墙,木门红窗。青石阶上沥沥雨,竹林深处缕缕风。我停下脚踏车,在午后压抑的闷热里微眯起双眼,浅浅的小雨打湿了我白色的裙角。远处,有急促的蝉鸣声,似在呼唤远归的人。
我一激动,醒了。
阳光已迫不及待地铺满窗帘,楼下有妇人的谈话声,间或有车描发描发地驶过。这只是一个庸俗而平淡的清晨。我慵懒地又闭上了眼,不想轻易就此醒来。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才刚入梅,却原来,夏已深。
梦里的那个地方,我再熟悉不过。自从十六岁那年离开它之后,这么多年来我从没写过老宅的原因,只是怕文字太过于浅薄,反而轻慢了它。事实上它频频出现于我的梦中。那门前嫩黄翠绿的一小片庄稼地,那清澈流淌时而还能摸出小鱼小虾的小溪流,还有坐在门口笑起来满脸皱纹像花一样绽放的老太太,都让我在午夜梦醒时辗转反侧,再难入睡。
老宅其实并不雄伟,它只有三间屋,中间是堂屋,东边是卧室,在堂屋后面还有一个房间,被隔离成两半,一半是厨房,一半是老太太住的房间。老太太其实是我的曾祖母,但这个称呼很拗口,我更愿意亲切地称呼她为老太太。她与我们同吃同住,日子平淡而幸福。老宅门口有几块大大的青石板,与上面的屋檐齐平。每逢下雨天,雨丝打湿了青石板,我怕滑,便依了老太太的话,放一只脸盆在门口,雨点噼哩啪啦打在脸盆里,煞是好听。
门前便是自留地。再往前,就是一条小河。其实河水离我那么近,从门口走直线到河边,只需要二十五步。河畔有桃花,它们是旁逸斜出,自由生长的。有的粉,有的白,在春风里娇艳地招摇过,待入了夏,便只剩绿油油的叶子,弯弯似小船。长得好的,也会结果。那红里透白的桃子,便如那巧施粉黛的少女了,只是随随便便挂在树上,便会让人无端地心痒。
那块不大的自留地里,有黄瓜棚,丝瓜藤,番茄架,红的红来黄的黄。尤其那黄瓜花是我的最爱,嫩黄的五朵花瓣,小巧地绽放着,不张扬,不媚俗,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我跟着隔壁奶奶锄草,偶尔有歪着头的茄子和弯着腰的黄瓜触碰我的身体。我特别喜欢那芦杆搭成的瓜棚,那里仿佛是一间天然的小屋子,有阳光从叶子和芦杆的缝隙中活泼泼地洒进来,头顶有蜻蜓和不知名的小虫子顽皮地飞来飞去,脚下是零星散布的蓝色的马兰花。我常常疑心自己就是那“绿野仙踪”里的多萝西,只不过尚未经历那可怕的龙卷风,所以暂时还未发生那些惊天动地的故事而已。
老宅离江边不远,经常能听见大客轮发出的呜呜的声音。我坐在门口写作业,一笔一划,小模小样。老太太坐在我身边,叹息着说,又有大船去上海了。我的作业台是一张宽条长凳,与门呈直角,然后老太太坐在我身边。她穿着肥大的对襟上衣,斜靠在一张竹椅里,手中蒲扇轻摇,若有若无的轻风丝丝缕缕地围绕着我,她庞大的身躯填充了我身边的空荡,让我非常有安全感。
再热一些,那托了人才买到的桃花牌落地扇便可派上用场。老太太总是惊叹于它的伟大与奇妙。怎么会插上电,它就会自动转出风来。因此无论我们怎么纠正她,她总是坚决地称其为“电风”。暑假里全家人一起坐在堂屋里剥玉米粒,那“电风”便会派上大用场。而要想迅速地将玉米粒从玉米棒子上剥下来,其实不能单纯靠蛮力。我总是做最轻松的活儿,等玉米棒子上被凿出一行行空缺,我才会左右开弓,用力将玉米粒撸下来。即便如此,也常常弄得双手通红,甚至磨破皮。此时那“电风”左摇右扇,将玉米上的细长绒毛吹得哪儿哪儿都是。最烦人的是它会粘在满是汗水的皮肤上,个个倒像是从花果山上出来似的。我心不在焉,往往偷工减料,干一会儿活,又跑开去玩一会儿。
夕阳下山时分,家家把大方桌往门前一放,边纳凉边吃饭。入夜,那大方桌又变身为纳凉床,躺在上面,满天繁星与我面对面,仿佛触手可及。河畔的蛙声此起彼伏,可恶的蚊子一高兴便来围着你转,一不高兴又来亲你一口。有时干脆在门前空地上打上一张凉席,挂上蚊帐,我在这凉爽而又安逸的夏夜里兀自睡得香甜。
“夜热依然午热同,开门小立月明中。”这种单纯而静谧的意境,哪里是如今的钢筋水泥可以比拟的。
每次回老宅,我总会在已经干涸的小河边站一会儿。石阶不再,流水无影,站在河边空自怅然的,也不再是那个扎着羊角辫,穿着花裙子,与隔壁爷爷玩扑克牌输了还会哭鼻子的小丫头。
那时流水淙淙,站在石阶上,弯腰随便一摸,便可收获小虾小田螺。有一回老太太走到河边,跟正在河边石阶上洗衣服的隔壁奶奶说话,小径上过来一辆自行车,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车龙头上还载着个小孩。可能技术不过关,又看见一个肥胖的老太太站在狭窄的河堤上,心里一慌,自行车便直直地向老太太撞去。只听一阵稀里哗啦声,老太太和那母子俩全掉进了河,只剩下隔壁奶奶站在那里喊救命。父亲正在里屋忙碌,闻声迅疾而出,几步从庄稼地里跨过,鞋也未脱,直扑下河。幸好老太太还在水面上扑腾,没有沉下去。父亲费力地把她拉上岸,再次扑下河。那母子俩落水的地方正咕咚咕咚冒着泡,此时又有乡邻赶来,帮忙将母子俩救出。他们将那自行车拉上岸时,那孩子还面带惊恐地坐在车龙头上。老太太总算是有惊无险,在家睡了几天也就不碍事了。
我十六岁举家搬迁,老太太便随儿子住,两个儿子轮流侍奉。一家还好,另一家,是出了名的吝啬。老太太去了之后,他们家一个礼拜都只吃同一样素菜。老太太想吃块豆腐,都得自己掏钱托乡邻去买。便感慨,哪有与孙子曾孙女在一起时幸福啊。闻者无不心酸。我偶尔回老宅一次,她都拉着我的手不肯松开。假如,当年我还是在老宅生活,老太太也许会更长寿一些。
我常常幻想,当我老了,我也许会回到乡下,盖一座小屋,有一间大大的书房,和一间能看见星星的阁楼,还要养一只名叫汤姆的芦花猫。
一间能看见星星的阁楼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而我更爱的,也许只是那再也不能回去的温柔时光。多么希望,时光的魔法棒能轻轻扫过已不再稚嫩的脸庞。一梦,不过一季的时间。仿佛一切都已改变,又仿佛什么都不曾改变。梦里,又可再回到从前,回到那个,曾经被风吹过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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