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魂阵 (三)

作者: 吾弗之 | 来源:发表于2019-05-03 21:21 被阅读10次

    小骨朵长到十几岁,他那个疯娘没了,不是说她死了,是不见了。
    据我本家一个大娘说,她亲眼看见那个疯寡妇被一阵旋风吹走了。我那个大娘说,有一天刚出家门,就看见疯寡妇坐在胡同口的石碾上挠痒,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想走过去看看,快到胡同口的时候,街上突然刮起了一阵旋风,刮得她眼都睁不开,等旋风刮过去,再去看时,石碾上已经没有人了。当时,她并没有在意,可是从那天起,疯寡妇就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崔玉娥老人说,骨朵没了娘,天天镇里镇外地找,哭了好些天,慢慢地,也就习惯了,还是住在老爷庙里吃供享。
    后来,世道越来越乱。日本人,皇协军,中央军,今天这个走,明天那个来,今天这个要人,明天那个要粮,老爷庙里的供享越来越少。骨朵孤身一人,地无半亩,房无一间,实在没有活路,就吃粮当兵去了。
    骨朵先当国军,被八路军俘虏后当了八路军,跟着八路军一路往北走,离家越来越远。后来,八路军变成了解放军,又往南打过来了。部队六月天过黄河,黄河水那个凉啊,把骨朵的腿给冰坏了,瘸了。部队给他开了张伤残证,他就一路瘸着回家了。唉,可惜了,要不是腿坏了,好歹都混出个人样来,听他说,他跟着个大首长当差,
    可是打仗的事,总不能整天带个瘸子吧。
    骨朵就这么回家了。这一路走了好几个月,等他到家,碾头镇已经解放了,正要筹建农会,骨朵就进了农会。要不是个瘸子,说不定能当上农会会长呢,他是从大部队下来的,见过世面啊。
    土改的时候,骨朵分了地,还分了姓吴的地主家的一处院子。镇上人都说骨朵,现在就差个暖被窝的了。
    真是差啥来啥,没过多久,镇上来了一对要饭的母子,那女人虽是蓬头垢面,仔细看,模样倒还不差。街上有人劝那女人说,带个孩子到处走多不容易,不如找个人家,好歹有碗安生饭吃。
    那女人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有人就把骨朵拉来了,大家你说一句我说一句,骨朵就把那对母子领回家去了。镇上人又说了,这回骨朵捞着了,捡个老婆还搭个孩子。往后的事你都知道了,你就是那个时候回来的。
    聂廷彰点点头说,没过多久,那女人的丈夫从外乡跑来找老婆孩子,说老家解放了,日子过上来了,让女人带儿子跟他回家,女人左右为难,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哭得跟泪人一样。
    骨朵叔想了个两全之策,腾出间房,让那男人留了下来。那男人有做豆腐的手艺,骨朵叔就东借西借给他凑够了本钱,在村口儿开了个豆腐坊。骨朵叔和女人跑前跑后地帮忙,男人起早贪黑走街串巷。没想到,一个狂风暴雨的晚上,男人在一个破庙里躲雨,又遭坏人抢了,身上的钱财衣服被抢得精光。男人一气之下,在庙里上吊了。
    吃过后晌饭,聂狗宝把碗一推,起身就往外走。
    骨朵问狗宝:“这是往哪去啊?”
    狗宝头也不回说:“去场里听讲古。”
    蓝蛾说:“出了一天力气,不早歇着,听讲什么屁古啊。”
    狗宝懒得理论,把汗衫搭在肩上,昂头走出院门。
    半年前,聂狗宝还是碾头镇小学的学生。聂狗宝十岁上学,十六岁还在小学里混。
    在碾头镇,日子过得好的人家,男孩子十五、六当爹的不是一个两个。骨朵和蓝蛾曾经劝过几回,让他退学回家,到社里劳动,这样,家里就多出一个壮劳力,多巴结几年,攒钱娶媳妇儿。
    聂狗宝不干,就要上学,骨朵和篮娥心疼儿子,就由他去了。
    后来有一次,聂狗宝到社里出了一次工,给社里的牲口铡草料,聂狗宝按铡把子,他爹给铡刀里喂料,聂狗宝单手把铡刀按得刷刷的。大伙儿看了都说,有这膀子力气,不干农活可惜了。骨朵和篮娥死活都不让聂狗宝上学了,老师到家里说情也不行,聂狗宝只好退学回家。
    聂狗宝流着眼泪上完最后一节课。回家后,把书本用麻绳捆好扔到床底下,心里默默地说,这辈子也不会读书写字了。
    聂狗宝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一个真正的农民了。
    他闷着头干活,从不说多余的话,也不像其他男社员那样跟队里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在田间地头说笑打闹。有时干活累了,就仰脸瞅瞅天上的云彩,或者眯起眼睛往远处张望一会儿。
    晚上,聂狗宝去队里的打麦场上听讲古。打麦场在镇口挨官道的地方,四周没有什么遮挡,镇子里的树梢子纹丝不动,这儿的小风却刮得嗖嗖的。
    场里的地面被石碾压过,平坦而且干净。新鲜的麦草堆随风散发出阵阵的香甜味儿。
    晚上,天不黑就有人夹着铺盖卷儿马扎子草墩子往场里赶。等人来得差不多了,天也完全黑下来了,吴二疙瘩咬着玉石烟嘴儿指使一个年轻人说,把永林爷叫来。
    永林爷是个老光棍,年轻时到外面闯荡过,见过世面,当过兵,做过买卖,有过钱,也有过女人,回家时却一无所有了。他的青春岁月是在异乡的动荡中消耗掉的。队里为了照顾他,让他住在打麦场旁边的牛棚里做饲养员,这算是个美差了。他很乐意同那些牛马为伴,视它们如家人,与它们同眠。
    一会儿,永林爷来了。先是连串的咳嗽声,然后是拖沓的脚步声。大家一阵欢呼,叫爷的,叫叔的,纷纷地把自己的马扎子、草墩子往外让。
    永林爷刚坐定,有人耐不住了,喊道,讲吧。有人假意呵斥,太不懂事了,总得让人喘口气吧?说着,把火车头香烟抽出一支,递到永林爷手上,划火柴点上。
    永林爷很享受这一切。从容把烟抽完,一脚把烟屁股踩灭,清清嗓子,慢悠悠地说:“讲点什么呢?”
    聂狗宝天天到打麦场来听讲古,骨朵和蓝娥心里很忐忑。他们认为这是儿子念不成书故意撒气,破罐子破摔。因此百般劝慰。蓝娥说,狗宝啊,你想念书可以去夜校啊,听人说,夜校的老师讲得也很好,咱们社里的会计不就是上夜校上出来的?狗宝说,我现在已经是一个社员了,你们别再指望我去什么狗屁夜校读书。骨朵听儿子这么说,反道释然了,说也好,咱一个农民识那么多字干什么?能认得自己的名字就够了。大宝听他爹这么说,心里更不是滋味。
    永林爷用脚把烟屁股踩灭,慢悠悠地说:“爷们儿,讲点儿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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