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不跟著時代走
一個時代的命運到了關鍵時刻,我們人要怎麼樣做?“無然泄泄”,不可以馬馬虎虎,不可以跟著時代隨便走。我們也經常聽到有人說“你這樣做不合時代”,我說老兄啊,我已經不合時代幾十年了,我還經常叫時代合我呢,現在頭髮都白了,不合時代就算了。我說你不要問我問題,也不要跟我學,因為我不合時代,怕傳染到你。如果你要跟我學,對不起,你要時代跟我走,“無然泄泄”,我不將就你。此所謂獨立而不移,要有這個精神。
——《孟子與離婁》
跟著時代潮流走,就被沖得迷失自己了。所以我一生從不跟著時代潮流走,結果現在我的舊東西反而變成最吃香了。何以能如此呢?因為我不肯跟著潮流走,潮流滾來滾去,我站在這裡不動,它又滾回來了。所以信而好古,老老實實去修行。
——《瑜伽師地論·聲聞地講錄》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
天下無道,以身殉道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未聞以道殉乎人者也”,是中國文化中一項很重要的師道精神。
孟子說:“天下有道,以道殉身;”這個“殉”字,有自然順從的意思,可不要看成是“殉葬”或“殉情”。當天下有最高度文化的時候,就是我們人類完全自然生活在“道”的文化中,一輩子都活在道的自然德性中。
其次是“以身殉道”,不是“以道殉身”。當時代社會處在變亂中,道德淪喪,文化墮落,一般人生活在這樣的時代,為生存而不擇手段,互相爭鬥,唯利是圖,只顧個人生命需要而自私自利,沒有時間管什麼道啊、德啊。在這種情況之下,就是古人所謂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一個有道德的人,想作“中流砥柱”絕不可能。所以自古以來,道家或儒家的有道之士,就採取避世、避地、避人,隱遁山林,以待時機再出山弘道。
這種時勢,在我們五千年的歷史上,有很多次的慘痛經歷,大家只要一讀歷史就可以明白了。再說老子、孔子、孟子等這些聖賢,也都生在時代離亂的環境中,他們無可奈何,只好講學傳道。他們在滔滔濁世中,作一盞暗路的明燈留給後世,薪火相傳,不斷道統,這就是“以身殉道”的精神。
以孟子所說,自古傳承道統的聖賢只有兩條路:一、在太平盛世,天下有道的時候,“以道殉身”;二、在天下變亂的時候,“以身殉道”;至於“未聞以道殉乎人者也”,是說不論人類社會的思想、教育、物質文明如何演變,“道”的文化精神,雖然看不見、摸不著,可是卻萬古長存,變動不居。所以不管貧窮低賤、富貴通達,都要安於這個“道”,獨立而不移,不要因為時代的變亂,各種學術的混雜而改變自己,對別人的盲目學說,隨聲附和。如果歪曲自己的正見,而討好時代的偏好,就叫做“曲學阿世”。
——《孟子與盡心篇》
我不過是“白頭宮女”
生為二十世紀的中國人,正當東西方文化潮流交互排蕩撞擊的時代,從個人到家庭,自各階層的社會到國家,甚至全世界,都在內外不安、身心交瘁的狀態中,度過漫長的歲月。因此在進退失據的現實環境中,由觸覺而發生感想,由煩惱而退居反省,再自周遍尋思,周遍觀察,然後可知在時空對待中所產生的變異,只是現象的不同,而天地還是照舊的天地,人物還是照舊的人物,生存的原則並沒有變;所變的,只是生活的方式。比如在行路中而迷途,因為人為的方向而似有迷惑,其實,真際無方,本自不迷。如果逐物迷方,必然會千回百疊,永遠在紛紜混亂中忙得團團而轉,失落本位而不知其所適從...
有些西方的朋友和學生們,都認為我是頑固的推崇東方文化的倔強分子,雖有許多歐美的友人們,屢加邀請旅外講學而始終懶得離開國門一步。其實,我自認為並無偏見,只是情有所鐘,安土重遷而已。同時,我也正在忠告西方的朋友們,應該各自反求諸己,重振西方哲學、宗教的固有精神文化,以濟助物質文明的不足,才是正理。
至於我個人的一生,早已算過八字命運——“生於憂患,死於憂患”。每常自己譬解,猶如古老中國文化中的一個白頭宮女,閒話古今,徒添許多囉唆而已。有兩首古人的詩,恰好用作自我的寫照。
第一首唐人劉方平的宮詞:“朝日殘鶯伴妾啼,開簾只見草萋萋。庭前時有東風入,楊柳千條盡向西。”詩中所寫是一隻飄殘零落的小黃鶯,一天到晚陪伴著一個孤單的白頭宮女,淒淒涼涼地自在悲啼,毫無目的地愴然獨立,恰如我自況的情景。偶爾開簾外望,眼前盡是萋迷芳草,一片茫然。有時忽然吹過一陣東風,卻見那些隨風飄蕩的千條楊柳,也都是任運流轉,向西飄去。
第二首是唐末洞山良價禪師的詩偈:“淨洗濃妝為阿誰?子規聲裡勸人歸。百花落盡啼無盡,更向亂峰深處啼。”這首詩也正好猶如我的現狀,長年累月抱殘守闕,濫竽充數,侈談中國文化,其實,學無所成,語無倫次,只是心懷故國,儼如泣血的杜鵑一樣,“百花落盡啼無盡,更向亂峰深處啼”。如此而已。每念及此,總是遝然自失,灑然自笑不已。
——《中國文化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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