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发亮时,老杨就坐在门槛上了。
三天前开始的这场雨又绵绵不绝地下了一夜,雨水在房顶上滴滴答答的声音在黑夜降临后格外清晰。这一夜,老杨辗转反侧。
老杨觉得这雨就在自己的头顶嘀嗒作响,仿佛此刻自己没有躺在床上,而是置身雨中。因此当有无数个梦在枕头上发生时,那雨也狡猾地进入了梦里,大概是在这个时候,一个撑着黑色雨伞的男人穿过潮湿的迷雾出现了。他站在老杨的家门口,虽然他手中的雨伞已在风雨中左右倾斜了,但他身上却并没有湿润的痕迹。
由于那人的脸藏在黑色雨伞下,因此老杨并不能立刻辨认对方的身份。然而当老杨将目光往下移后看到那人穿着一件灰色上衣时,老杨便停止了费心的猜测。接着,老杨将目光在那件灰色上衣上转来转去,这目光指引着他去寻找最终的答案,然后,那胀鼓鼓的左侧上衣口袋便如他料想的那样出现了。
这时,老杨才开口说道:
“你来了。”
老杨说这话时并不想让自己被看低,因此他无情地压抑了自己的喜悦,没有在“来了”前面加上“终于”二字。
然而正当老杨准备迎上去时,那人却突然消失了。老杨惊慌地跑到门口,发现只有一把黑伞在地上静静地舒展,雨滴落在伞面上发出了滴滴嗒嗒的声响。
在这个漫长的雨夜,这样的情景无数次在老杨的梦中出现。有时老杨还没开口说话,那个撑着黑伞的人便消失了,而老杨则是在这个时候醒来的。每次老杨醒来后,都会生动地回想起那人消失的场景,而老杨在那人消失后所表现出的惊慌也会在醒来后延续下去。
在最后一次醒来时,老杨决定提前结束这个漫长的夜晚。于是他疲惫地坐起身来,披上衣服,走向门口,然后坐在了门槛上。那时天刚蒙蒙亮。
老杨的妻子是在年幼的孩子的声声啼哭里忙碌起来的。她拿走米缸上的盖子,然后将大半个身子探入缸中。坐在门槛上的老杨看见米缸上面妻子的屁股正高高翘起,等到屁股落下去后,妻子的头又从米缸里面升起来了。这时,老杨便不再看着妻子,而是转过头继续看向门外。妻子用小碗将米舀到水瓢里后便仔细地将米划分成了大小不一的五份。这时,妻子看了一眼坐在门槛上的老杨,然后将自己的那份一份为二,并将其中的一半又倒回了缸里。
老杨那时正坐在门槛上看着阴沉的天空,因此并没有看到妻子的这些行为,但妻子从缸里舀米再到把米倒回缸里的每一个情景都凭借着声音同步的在他脑中上演。他知道在某一处声音空缺的地方是妻子向自己投来的目光,而这目光则是对当前处境的一个提醒,他并不想直面它。
眼看着这场雨仍然没有要停下的迹象,昨夜梦中的惊慌此刻变成了现实的担忧爬到了老杨的脸上,这让老杨的脸上也布满了阴沉之色。
过了一会,老杨起身返回屋内。那时妻子正在灶头上忙碌,老杨来到妻子的身旁。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披上了沉重的枷锁:
“应该快来了。”
听到这话,妻子并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妻子沉默的回应让老杨感觉身上仿佛又多了一把枷锁。
妻子这样的沉默一直延伸到了饭桌上。吃饭时,回荡在屋里的只有每个人手中的筷子在碗里搅动时发出的清脆声响,这让老杨感到既轻松又不安,轻松是因为这让他觉得今天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而另他不安的,也正是同样的理由。
饭后,老杨又坐回门槛上。在此后的时间里,他无数次的直起身体眺望门前的那条小路,又无数次的坐下低头叹息。然后黄昏就在他的一次次叹息中来到了。一起来到的,还有那件灰色上衣。
面对灰色上衣的出现,老杨心中出现了意料之中的惊喜,但这种惊喜让他的身体出现了意料之外的颤抖。于是他颤抖着站起来,说道:
“你终于来了。”
这次,灰衣男人并没有像老杨梦中那样突然地消失,而是进屋站了一会后才离开的。
老杨领着灰色衣服进屋以后,灰色衣服的声音开始在屋里回旋起来。当灰色衣服不再说话后,一个年轻的哭声便响起来了,那哭声仿佛是震破了胸膛后发出来的。那声音起初尖利无比,仿佛回荡在空谷中的失足落崖之人的垂死呼喊。后来这哭声的主人似乎知道了这样的挣扎徒劳而无益,于是那尖利无比的声音就变成了孤坟旁边的一道道呜咽。
灰衣男人依然是在黄昏的时候离开的,他离开后那个年轻的哭声连同声音的主人也在黄昏里消失了。
在灰色衣服准备离开时,老杨注意到他的身上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老杨将送他到门口,发现雨已经停了,但门口并没有黑色雨伞。
看着黄昏中渐渐缩小的两个背影,老杨将手摸向自己的上衣口袋,他感到自己的口袋已经从干瘪变得鼓胀了。他摸着自己胀鼓鼓的口袋时想象着妻子摸着一个胀鼓鼓的米缸,他和脑海中的妻子同时笑了起来。继而,老杨又想到再也看不见米缸上妻子高高翘起的屁股时,老杨则笑地轻轻颤抖起来。
等到黄昏里空旷的什么也没有时,老杨转身回到屋内。心想:也许他来的时候这雨就已经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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