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不灭的悲剧

轮回不灭的悲剧

当忧愁像日月一般，照耀着心头，你便不会害怕死亡！张声生如此想到。在想到这句话的时候，他正手握一个水晶高脚玻璃杯，杯底剩着些蓝色液体。没错，张声生在喝一杯毒酒。甜腻的滋味，滑入口中，让他觉得死亡已经展开翅膀，向他飞来。

“不要有哭声，请保持安静，然后烧掉我，有墓碑或者没有，请随意！”

这么简单的遗嘱，世间也很少见吧。张声生把它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躺到床中央，闭目等候死神的召唤。

九月的晚风，清冷之中，带起入秋时节特有的寂寥之色，伤感很容易趁虚而入。对于张声生来说，在一番寂寥之后，是无常那熟悉的身影。他死在夜晚，会是黑无常降临，把他带到酆都。

果然，当他意识模糊的时候，黑无常尖锐的嗓音响起在耳边。

“张声生，你混蛋，平白添本差的麻烦，就不能不死？就不能活长点？”

“小黑，见到你很高兴！”

“我不高兴，很不高兴！阎君也不会高兴！”

“我刚死，何必提这老头子扫兴！”

“哎哟我的大爷，您自个儿长生不死，一遍一遍的轮回，倒是爽快。我这当鬼差的，那次碰到你，不得费一番功夫，在阎君面前还要享一顿骂？”

“那让我彻底死吧！”

“我可管不着，阎君也管不了！走咯，我这一辈子，引你往酆都上，也都不知道多少回了？”

“嫌烦？你跟小白没当值的以前，牛头马面从上任到卸任，中间对我多少次引渡，也没见他们有什么怨言！”

“能比吗？大爷，您那会儿多少年才轮回一次？我想想，老牛还跟我说过，最长的一次好像三百六十多年。现在呢，十年五年，比比皆是。还有上上世，一个三岁的孩子自杀，您真是想的出来！”

“啰嗦，赶紧去酆都！”

“好，好！您是大爷！”

酆都没有天空，也没有大地，酆都之外就是虚无。虚无便是不存在，所以酆都中几乎找不到通往虚无之处的通道。而对于酆都为何会存在于一片不存在之中，所有鬼神，都对其讳莫如深。此时，酆都中的阎罗天子气色很不好，他坐在中堂的宝座上，拿眼睛瞪着张声生。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死上瘾了是吧？”

张声生低着头玩弄一个水晶杯，这杯子与他倒入毒酒，引入愁肠的那只杯子简直一模一样。

“别琢磨了，这就是那只杯子！啊，张声生，孤恨你快恨不起来了，只能恨这只杯子！它何必盛那毒酒，直接碎了不是更好？”

“可惜我的手很稳！”

“哼！黑无常！”

“阎君！”

“把这杯子打入十八层地狱，让它在十八层里走个遍，然后碎成粉末，丢弃到虚无里！”

“呃，阎君，杯子也有灵魂？”

“你管它有没有，照做！”

“是！”

黑无常从张声生手里夺走酒杯，横了他一眼，然后出去了。张声生讪讪的说，

“阎君要骂就骂吧，不用这样子为难无常。”

阎罗天子又拿眼睛瞪着他，说道，

“怎么，你还知道心疼鬼？”

“谈不上心疼，老因为我的缘故，让无常遭罪，有些过意不去。”

“过意不去？还过意不去！那你爹娘呢？你爹娘见你硬邦邦的变成死尸，哭的肝肠寸断，你就过意的去了？”

“……，我每一世里都有爹娘，你说的是那一世？”

“哼！判官，判官，给孤把生死薄拿来！还那一世，孤这次跟你拗上了，咱就一世世的弄个清楚！”

判官终于把生死薄送来了，阎罗仔细的瞧，慢慢的算，然后对张声生叹道，

“做爹娘的不容易啊，你听听，算刚刚那一世，你总共经历了一万零四十九世。其中，父亲或母亲因你正常死亡，哀痛而死的，有一百六十二世；为此减寿五年以上的，有六百八十八世。因你意外身亡，伤心而死的，有二百五十七世；为此减寿五年以上的，有一千三百四十二世！张声生啊，你既然还有恻隐之心，难道就忍心他们如此痛苦吗？”

张声生的目光，像落入星空里一般，深远而静默。他对阎罗天子说，

“阎君，一万多世呢！一万多份痛苦积攒与我一身！他们一世的苦痛，在我面前，犹如沧海里滴下的一点墨汁，晕染不出多少忧愁了。阎君，我的忧愁已经似海一般深沉，恍若天边一样无尽。你若真为我好，就让孟婆把忘忧汤都给我喝了吧。”

“不要以为孤不知道，孟婆那妮子，瞒着孤给你熬了一份万年忘忧汤，结果呢？”

“这……，也不是没效果，不过我觉得还是年份不够，量也不多的缘故。”

“想都别想。”阎罗天子又问：“这一世又为什么要死？”

张声生把脖子一缩，双眼耷拉，绷着嘴巴，显然不想回答。于是阎罗天子开启三界之眼，往张声生的前世照过去。然后边看边说，

“不错呀，亿万豪门，父母疼爱的独生子，长的又帅，身体也棒。这是豪门继承人的典范那。没经历什么苦，也没遇到什么痛。张声生，你是不是真的活的不耐烦了？这都要自杀！”

“阎君，人生不是用来看的，而是用心来体会！”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张声生想到自己已经把心冷落了一千多个前世。是从那一世开始，他发现自己觉醒之后，就再也无法融入到那个角色，浑然一个局外人，看着周遭的一切，也看着他自己。

他想斩断过往，于是每一次被无常引渡回来，就跑到孟婆那里，有事儿没事儿聊聊天。或者给年轻貌美，却被尊称为孟婆的小丫头捏腿捶背，然后趁其不注意，偷偷地喝几口忘忧汤。然而没用。他望着走在奈何桥上的一个个灵魂，羡慕不已。

有一天，孟婆对他说，

“张声生，你是天地宠爱的唯一，是人世轮回中的恒星，偶尔偷得的那点忘忧汤有什么用！这样，你每次来的时候，给我讲你在尘世经历的一个故事，我就给你熬一碗上年份的忘忧汤，想来应该有用吧！”

张声生本来很尴尬，原来自以为的神不知鬼不觉，也只是自欺欺人。又听到孟婆后面的话，便急切的问道，“上年份的，有多少年份？”

“从你给我讲的第一个故事开始算起。我会在那时候熬一碗忘忧汤，什么时候你的故事没意思到我不想听了，我便会把这碗忘忧汤打开。”

这是个好主意，于是张声生每次归来，就给孟婆讲一个故事。这一讲，就是一万年。当张声生讲完第一百三十九个故事的时候，他突然说道，

“不能再等了，孟婆，快把那份忘忧汤给我吧。忧愁像星辰一样压在我的身上，再不移开，我的灵魂会爆炸！”

当张声生喝完那份万年熬制的忘忧汤，心中怅然之色愈加浓烈。他想，要是把自己的灵魂摊开，上面密密麻麻的，定然是数也数不尽的伤痕，它们已经与灵魂融为一体。忘忧汤遗忘的是记忆，又怎么能够把灵魂也剔除呢！

阎罗天子总安慰他，人世不只有痛苦，快乐不是处处可见吗？可是，痛苦往往要比快乐来得刻骨铭心啊。

张声生终于把思绪从过往里拽回来，不由感叹，记忆太过丰厚了就是如此，动不动便会陷入回忆中。他对阎罗天子说，“阎君不用再开导了。抹不掉前世的痕迹，我便会继续痛苦下去。还是把解药留给岁月吧，或许哪一天，我就会摆脱这样的局面了。”

张声生骗了阎罗天子，他没有等待时间来给他解药，因为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在自杀之前，就已经拿定主意，这一次返回酆都，就要去酆都之外，让虚无毁灭自己。就像那一个杀了他前世的水晶杯一般，被虚无化为虚无。

虚无之中，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呢？张声生没有丝毫头绪。

也许过往依旧存在，他依然像局外人一样，生生死死，轮转不休。

也许整个人都被毁灭，就连长生不死的命格都同化成虚无，然后痛苦没有了，也不需要再去追逐快乐与幸福。

也许会突然听到无常的叫声，然后睁开眼睛，发现黑无常或者白无常懊恼的神情，一路喋喋不休的，又把他引向酆都。

也许过往真的被遗忘了，他会再活一世，像普通人一样，去感受周围的一切，去体验经历的所有。

谁知道呢！张声生跳入虚无中的时候，这样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