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
第四节
我家的鸡舍斜对着我家的楼门口,院里正在建造的新楼边上,总堆着很多碎砖,我和爸去捡了好几次,都是半块半块的,爸很耐心地把断口磨平,再一块块砌进墙里。
砖头什么颜色的都有,青灰的、瓦灰的、米白的、炽红的,爸从不挑拣,拿到哪块算哪块,就算只有巴掌大小的,爸也照样能帮它找到位置。
三天后的傍晚,天边刚燃起火烧云的时候,我家的鸡舍终于落成了,顶着油毡盖儿,小二层,稳稳当当、不高不矮地立在一长溜儿动物新居中间。颜色像姥姥拼的百纳被,却又不像百纳被那样花色均匀,东边是灰云,西边是红日,中间一大段麻麻着脸儿,合在一处却油画似的那么好看!
那时候我还没上幼儿园,大概两三岁吧,每日三餐之前,都摇摇晃晃地捧着妈用棒子面和青菜叶拌的食物去喂我的朋友。我真爱我家的鸡舍,上层住鸡,下层住鸭,每个单间儿,都铺着清洁干净的稻草!
十一只鸡鸭见风就长,而且都没长出绿头和大红翎子,个个鼓着麻灰或淡黄的身体,相互梳理着越来越丰满的羽毛。脚上系红绳的竟也不是公鸡,褪去黄绒之后,变成了浑身雪白的芦花,漂亮得像一只刚打好的银元宝似的!
白芦花成了黄美人和灰头鸭们的领袖,每天带着这支小小的队伍觅食与归巢,若是队员偶尔因一两个树果和其它鸡群发生了争执,她也绝不像公鸡那样竖起脖子上的毛和邻居们干一仗,而是带领大家走得更远,怎好为小事伤了和气呢?苹果树后头的灌木林里,不是有更多肥美的蚂蚱与小虫儿吗?
立秋刚过,动物王国的居民们终于开始产仔产蛋了,家属楼后面鸡飞鹅赶,一片欢腾。大人们早上都忙着上班,捡蛋的任务就落在孩子,而且是两三岁还没上幼儿园的孩子身上。
每天十点来钟,我闭着气将一小篮黄、白和青的蛋运上五楼,脚步总是很慢,一来怕震碎了蛋,二来是可以多遇上几位出门买菜的姥姥和奶奶们,听她们说“嗬!我说什么来着,还是丫头好!”“小穗的妈真有福气!”“这么大个儿啊,都得是双黄的吧!”我低着头一声不出,因为得使劲板住脸不笑出来。
母鸡们产蛋以后,公鸡也开始忙活起来,于是很多的黄白美人都升格做了母亲,还有什么比初为人母的动物更可爱的呢?
她们不再像以前那样,一边细声细气地叫着,一边沿着墙根慢慢地踱步,她们不再打扮,不再有自己的心事,甚至连叫的时间都没有,总是挺着脖儿,一心一意看护那一群鸡雏儿。大概所有繁衍至今的动物,都有一位这样的母亲吧?
若是一只鸟飞过,或是墙头窜过去一个黑影儿,她便立刻把鸡雏都集合在翅膀底下,然后挺起胸来,随时准备作战!若是发现了一点可吃的东西,哪怕只有一个树果或一只小虫儿呢,她也会马上唤来她的儿女。
妈妈与鞋盒子毕竟不同,鸡雏们夭亡的极少,每一只都挺着圆鼓鼓的肚子灵活地跑动着,像几十个会活动的汤圆似的,妈妈早顾不上梳洗,黄色的羽毛蓬蓬着,背上总停着一两个儿女,脸上却带着特别自傲的表情!
然而,一切的生命似乎都没有决定自己生死的权力,无论她多么的漂亮、温和、无私、对他人无害甚至极其有益。
当黄美人们迎来第二个万物生长的春天时,院里来了一小队北京的领导,他们走过崭新的办公楼、操场、果园与家属楼以后,在院墙边犬牙交错的动物宿舍前停住了。
因为不断的添丁进口,各家鸡舍都比赛着向高空发展,冬天还没有撤下的棉垫与草帘子花补丁似的在风中颤动着,动物宿舍早失去了整齐划一的美感,像红砖墙上一片生长得特别蓬勃又特别难看的爬山虎似的。
领导又跨前了几步,看清了墙头白花花的鸽粪和苹果树下小厚毯子似的鸡屎:“怎么?北京的供应不够?” 院长第一次在免费的鸡蛋之外,看出了生产者的不体面,昨天刚下过一场小雨,几乎所有的树坑里都栖着鸭和鹅,大家的颜色早不分你我,正集体享受着泥水浴的欢乐。
“没有没有……是孩子们……没事养着玩的。”院长窘迫地笑着,很想立即施一个障眼法,而把大院的疤瘌马上抹掉。领导却一点都没笑:“设计院总得像设计院的样子,”顿了顿又说:“下个月,中央的领导还来。”微风吹过,为大家又送来一阵田园的气息。
连载 未完待续
小小桃源连载11 | 白芦花像一只刚打好的银元宝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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