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迹

作者: 陈懒鱼 | 来源:发表于2018-08-25 23:46 被阅读13次

    一、有迹

      

      1、

      关于有迹,要从有涯说起。

      “吾生也有涯 ……”这是庄子的话语。

      

      有涯之身,在这尘世里飘泊,一路行去,便是有迹。

      有迹是世人的所求。

      

      当然也有厌迹的。

      愿随萍水去,不留身后痕。

      

      2、

      江生住在江边,江生23岁了。

      23岁的男人是什么模样?开始有一点点风度,一点点成熟,还有一点点寂寥吧?如果他还没有心爱的女人。

      

      江生每天辛劳回家,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坐在江边眺望。眺望天水深处的晚霞,慢慢黯淡下去。

      在江生屋前的堤上,有一棵古树,冠华如盖,浓荫方圆数十米。这树上栖息着成千上万只乌鸦,一到薄暮时分,这些乌鸦纷纷从城市的各个角落飞回来,在树梢上飞舞,聒噪。

      江生从小看着这些乌鸦长大,对这些世人厌恶的精灵,他却倍觉亲切。

      

      他每天坐在这夕阳斜晖里,伴着一把竹椅,一棵古树、一群乌鸦、一条大江,有时还有一本书,一杯茶。

      倒也悠然。

      

      发生故事的日子是在五月。

      五月是个很“江湖”的季节,梅雨初歇,有浅浅的风尘在阳光下滋生。

      

      那天江生回家,象往常一样搬了竹椅坐到古树下。

      江风轻暖,他忽然有点渴睡,朦朦胧胧里,似乎鸦声也体贴人心地安静了。

      

      这一觉,江生直睡到明月初升,江波皎洁。

      然后他被枝叶间的一滴夜露滴醒。

      

      醒来的江生微眯着睡眼,他看见一青衣女子,正坐在自己身畔,翻看自己带来的《聊斋》,一本旧书。

      江生微诧,不知这女子是哪来的?他借着月光悄悄打量,发现这是一个很清秀的女孩,读书的模样娴静而又专注。

      

      江生轻咳一声。

      听到咳声的女子倏然抬头,神情慌张地站了起来。

      

      江生赶紧微笑,他安慰女子:“没事,没事。”

      女子神色转归平静,低头浅浅一笑,把手中的书,不舍地放下:“对不起,见您睡着了,不敢惊扰,才悄悄取了来读。”

      

      “难得有人喜欢这些老古董,我很高兴呢。”江生把书又递回女子手中。

      “月色太暗,看书伤眼睛,我借你拿回家去读吧。”

      

      “真的可以借我拿回家?”女子有些不相信地望着江生。

      “当然。”江生毫不犹豫地回答,一本书又值多少钱呢?就算索性送给这女子也没什么,只是初次见面,觉得这样有点唐突而已。

      

      “那真是谢谢您了,我一定会尽快归还。”女子有礼貌地向江生致谢,然后转身向堤下走去。

      消失在月色之外。

      

      ……

      

      第二天,江生已然忘了这件事情,生计辛劳,要记住的实在太多,被忘记的也实在太多。

      何况只是一本书,一个女人而已。

      

      直到第四天黄昏,他搬了竹椅,又坐到堤上看水。

      不知不觉,又被暖风吹得睡去。

      

      醒来时月圆中天,江生揉揉眼睛,看见三天前的那个青衣女子,正坐在自己对面,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江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近来十分贪睡。”

      “因为生计操劳。”女子理解地说道。

      

      江生有点好奇地打量眼前女子,现代社会的都市女孩,都是娇生惯养的笼中鸟,很少能说得出这样知道浮生艰辛的话。

      女子被江生瞧得有点窘迫,她侧过头去,看着堤下的流水:“书已经看完了,正放在您的身边。”

      

      江生取过自己的书,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他随手翻阅,漫不经心地问道:“觉得如何?”

      “觉得这些鬼狐精怪,多半遇人不淑,甚是可怜。”女子垂着头,哀婉地淡淡回答。

      

      “其实不是遇人不淑。”江生放下书卷,向女子解释。

      “哦?”

      

      “人都是如此,贪婪狡诈,以自我为中心。因为浮生苦短,不拼命去争,转瞬就逝了。”

      江生叹了口气,继续又说:“不象那些鬼狐精怪,有漫长的生命,他们当然可以无欲无求,专心去爱。”

      

      “所以无所谓遇人不淑,爱‘人’本身就是错误。用无涯的生命去爱有涯的生命,怪得了谁呢?”

      

      女子静静听着江生的话,似乎有点痴了。

      良久,江生突然问她:“我应该怎样称呼你?”

      

      “叫我有迹吧。”

      “有迹,有迹,呵,很奇怪的名字啊。”江生笑着,看眼前女子的脸上,飞起一片嫣红。

      

      “有迹,假若你是这些鬼狐精怪,你会去爱人吗?”

      “会的。”

      “会的?”

      “是的,会的。”

      “为什么呢?”

      “因为就算是无涯的生命,也想留下痕迹啊。纵使知道是悲哀的结果,也要心甘情愿地去伤心一回。然后 ……”

      

      “然后?”

      “然后抚摩着这深深的刻痕,陪伴无涯的一生。”

      

      3、

      江生就这样和有迹认识了。

      此后每天的黄昏到午夜,除了一把竹椅,一棵古树、一群乌鸦、一条大江,一本书、一杯茶之外,还多了一个女子,陪伴着江生。

      

      这个女子叫有迹。

      有迹总是在江生不经意的时候出现,然后安静地坐在江生傍边,陪他一起看水。

      

      象尘世里所有的女儿家,有迹温柔而又贤淑,有不张扬的智慧,喜欢静静地聆听。

      而江生在有迹的面前,则是一个智者的模样。他喜欢在这个小姑娘面前高谈阔论,指点江山。喜欢她有点钦佩地望着自己。

      

      柔弱的有迹让江生觉得温暖。这种温暖,就象突然有了一个妹妹,有了一个需要自己呵护的亲人一样。

      江生喜欢这种温暖,并且贪恋。他那时还不知道,这种贪恋,会潜移默化地诱发出自己内心深处压抑的脆弱。

      

      直到某一天,江生喝醉了。

      喝醉了的江生踉踉跄跄地坐在竹椅上,先是胡言乱语,然后就彻底抛弃了以往成熟男人的面目,暴露了自己孩子气孤单软弱的一面。

      

      他呜呜地痛哭,哭得天昏地暗。

      有迹坐在他的旁边,手足无措,她还是第一次看见男人醉酒的模样。原来是这样的孤单。平常的成熟冷静,原来都是假相么?

      

      她忽然有点看清了眼前的男人,她悄悄伸手,把他搂在了怀里 ……

      

      4、

      第二天,江生醒来,昨晚的一幕幕历历在眼。有迹怀中的温暖,似乎还沾染在自己的衣襟和肌肤上。

      他想起昨晚的情景,脸色一点点的红,神色一点点的痴 ……

      

      他早早地守到树下,等有迹出现。

      黄昏时分,有迹来了,坐到了他的身边。

      

      两人静静地坐了良久,江生忽然偏过头,望着有迹,说:“有迹,我喜欢你。”

      有迹笑了,她指着夕阳:“你看,江生,那多么美丽。”

      

      江生站起来,捉住有迹指向夕阳的手,再次坚定地说:“有迹,我喜欢你。”

      有迹挣扎了一下,但江生握得好紧。她垂下头:“江生,放开我。”

      

      但江生握得更紧了,他用另一只手抬起有迹的头,直视着有迹的眼睛:“有迹,我喜欢你。”

      有迹的心里莫名地慌张,又有一丝甜蜜。她用蚊子般的声音回答:“江生,我知道了。”

      

      “那你喜欢我吗?”江生不依不饶地追问。

      “喜欢 ……”

      

      ……

      

      说出这句话后,有迹突然感到一阵虚弱,好多好多年前的一个梦境,似乎也是这般。

      这深深的痕迹啊。会不会痛澈心肺……

      

      5、

      堤上的人影,在一次次的日落月升中,越偎越近。

      第二年的五月,有迹终于搬进了江生的小屋,开始和江生一起居住。

      

      住进江生小屋那天,有迹慎重对江生说:“不要打听我的一切情况,当你负我的时候,我想干净地离开。”

      江生笑,他拥着有迹,回答:“好的好的,我一切都答应你。我也不打听你的情况,就当你是下凡的仙女。”

      江生那时心中坚定温柔地暗想:“我一定不会负你,有迹!”

      

      两个人的生活就这样舒展开来。

      此后江生回家,迎接他的是热饭热菜,还有有迹的笑脸。黄昏时,堤上古树下也不再是一张竹椅,而是两张。

      不过另外的一张,总是空着,因为江生喜欢有迹,坐在自己怀里。

      

      他们一起读书,一起看夕阳落下,看新月升起,看江波荡起的柔辉,装点着岁月。

      

      6、

      这段幸福的生活,一直持续着。

      直到一年后的又一个五月,有迹怀上了江生的孩子。

      

      有孕的有迹不能再陪江生到堤上看水了。怕江风吹坏了胎气。

      于是每天的黄昏,江生又只能一个人坐在堤上。这时候的江生越发成熟,大男人的魅力完全释放出来了,他悠悠然然地坐在,就象一幅美好的风景。

      

      某天,江生象往常一样吻了有迹,带着一本书又上堤纳凉,并又在江堤上睡着了。

      等他再一次被枝头的垂露滴醒时,他朦胧地又看见一位女子坐在自己面前。

      

      这女子比有迹年轻,长得也比有迹美丽。她温柔娴静地坐在那儿,读的也正是江生带上江堤的那本书……

      

      夜晚归家的时候,江生脑海里满是那女子的身影。

      就连有迹与他说话,他也走神忘了回答。

      

      第二天,江生早早地又上了堤,他有些心神不宁地四下张望。薄暮时分,那女子姗姗地又来了,他才长舒了一口气。

      这次女子抹了点淡妆,容颜更加出色,江生痴痴地望着她走近。直到女子扑哧一笑,伸手在江生眼前摇晃,他方才惊觉自己的失态。

      

      7、

      此后,每天江生上堤的时间越来越早,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江生和女子的男女界限,终于在八月的一天黄昏被打破了。

      

      当江生褪去女子衣裳的瞬间,眼前闪过有迹的哀颜,但他摇摇头,并没有停下手,而是继续和女子亲热。

      

      亲热完毕,江生意兴阑珊地穿衣,他离开女子的怀抱,沿着江堤往回走。

      堤上古树冠华如盖,又到群鸦夜归的时候。江生遥遥地望见,古树下摆了一张竹椅,竹椅上坐着的,正是有迹。

      

      “有迹 ……”江生蹲到有迹面前,把头埋在她的双膝之间,呜呜地放声痛哭。

      有迹抱住江生的脑袋,象母亲一样抚摩着他的头发,喃喃说到:“有涯的人生,不拼命去争,转瞬就逝了啊。”

      

      “我不怪自己遇人不淑,我只怪自己贪恋这刻痕。”

      

      二、藏迹

      

      1、

      有迹别了江生,不知归去何处。

      

      江生在有迹的膝上痛哭一场,抹干眼泪,转头还是娶了那个女子,搬进市中心去住了。

      一场恩爱,最后终究只余下这一堤、一树、一江、一水而已。

      

      2、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

      十年后 ……

      

      江生空着的小屋又搬来一个年轻人。

      这年轻人在五月的黄昏,推开小屋尘封的木门。他走进屋中,四处打量一番,然后拂去案上的灰尘,扯去屋角蛛网,放下行囊,铺好被褥,落宿了下来。

      

      年轻人在这个城市的一所大学里求学。

      每天回到小屋,他会靠着窗口,泡一杯热茶,读一些闲书。

      

      一天黄昏,他读倦了手中的书,便抬眼从窗内向窗外看去。他看见堤上的古树,一片葱郁,有群鸦归来,纷纷盘旋在夕阳里、树梢上……

      这情景是他以前从所未见的,不觉感染。当下便起身,推门而出。

      

      他向堤上走去,流水浩瀚,烟波萦绕,此刻一轮红日,正缓缓西沉。

      他上得堤来,看见在古树下,鸦翼纷飞的乱影里,竟悄然坐着一位青衣女子。

      

      这青衣女子秀眉微颦,神情落寞而又安详。她手中握着一卷书,书页折着,瞧不清书名,但颜色淡黄,显然年代久远。

      这青衣女子似乎没瞧见年轻人,一阵风过,她在风中懒懒地舒展了一下腰肢,抬眸远眺,轻轻吟哦:“问君可有迹?一片懒心情。尘染旧襟黯,月朦新草明。微颌抚掌笑,沾梦入颜惊。多少浮生事,为谁逐转萤?”

      

      烟水如画,人如画。

      蓦然看见这一幕的年轻人,不觉有点痴了 ……

      

      良久,他击掌,脱口赞道:“好!”

      青衣女子听到人声,抬头向他望来:“见笑了。”

      

      暮色渐浓,归鸦越来越多。

      年轻人安静地站在这青衣女子的旁边,只觉心情越来越沉浸,越来越舒缓。他顺着这女子的目光远眺,看见江波上一对归鸦正在盘旋飞舞。

      

      良久,年轻人好奇问青衣女子:“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我叫有迹。”

      

      “呵,有迹。问君可有迹?”年轻人微笑,想起适才的诗。

      “一片懒心情。”青衣女子也展颜回应他。

      

      “有迹有迹,有迹可曾有迹?”年轻人继续好奇。

      “有,深深的。”青衣女子一楞,坦率回答。

      

      “可是痛入骨髓?”

      “是的。”

      “如今还疼吗?”

      “还疼 ……”

      

      “微颌抚掌笑,沾梦入颜惊。”

      年轻人抬手捉住一片落叶,感触道:“有惊当然会疼,什么时候梦醒不惊了,才不疼吧?”

      

      女子从远处收回视线,似乎没听到年轻人的话,又似乎在惘然。

      年轻人也不再言语。

      

      3、

      当晚,月色明亮地照进江堤下的小屋。

      年轻人从梦中惊醒,他做了一个怪梦,梦见在堤上的那棵树下,一男子正伏在白天所见的青衣女子的双膝之间,呜呜地痛哭。

      

      青衣女子抱着男子,象慈母一样轻柔地抚摩他的头发,说道:“浮生苦短,不拼命去争,转瞬就逝了啊。”

      “我不怪自己遇人不淑,我只怪自己贪恋这刻痕。”

      

      惊醒的年轻人睁开眼睛,男子低郁的哭声仿佛依然在耳。

      他转头四顾,忽然发觉窗边的案前有一女子窈窕的身影,月光下,这身影依稀熟悉。

      

      “您醒了?打扰您睡眠,真是抱歉。”女子身影在伏案写着什么,背对着年轻人说道。

      “是有迹吗?”年轻人从床上抬起身躯。

      

      “是的,您说,‘字里行间寻旧迹,笺中烟水已依稀’的后面,该填什么好呢?”

      “如果是我来填,大约会写:‘闲吟旧句当新句,笑把无期做有期’吧。”年轻人小心翼翼地回了一句。

      

      “呵,笑把无期做有期。谢谢你的安慰。不过既然明知无期,何必还生有期之念呢?”

      女子背影挥毫又写了两句,并轻轻吟哦:“两袖风霜听蛰意,一帘灯影笼寒衣。”

      

      “太苍凉了,不好。”年轻人从床上一下坐起,他支颐道。

      “等我想想,续一个温暖的尾。”

      

      “有迹,你看这两句如何?莫歌春梦无归处,行板悄深石上溪。”

      “莫歌春梦无归处,行板悄深石上溪。好,就用这个做尾。无涯的长生,本来就不该介意有涯的执著啊。谢谢君之提醒。”

      

      女子背影站了起来,推开小屋的门,走了出去。

      一阵夜风吹过,把案头的纸笺拂起,送入窗外的江涛声里。

      

      三、寻迹

      

      1、

      转眼年轻人,在小屋住了两年。

      

      这两年里,青衣女子再未出现。

      天天早出晚归求学的年轻人,渐渐把青衣女子给忘却了。

      

      这世上,我们要记住的事情实在太少,要忘却的事情却是太多。  

      直到有一天……

      

      2、

      这天,年轻人伴着晚霞而归。

      走到门前,他突然发觉小屋的房门敞开,屋内一直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两把竹椅,只剩下一把。

      

      年轻人楞了一下,转身出门,向堤上跑去。

      暮色中,他望见群鸦盘旋的古树下,果然坐着一个人。

      

      但那人不是有迹,而是一个儒雅的、30多岁男子。

      这男子坐在古树下,坐在暮色里,眺望江波上一对归鸦,眼光茫茫出神。

      

      年轻人悄悄站在远处,他思索:这又是谁呢?

      时光向水一样流走,不知不觉,天色已经黯淡。

      

      这男子终于站起,他转身时,发现了一旁的年轻人,温和一笑。

      “我认得你,你是我侄女的同学吧?”

      

      听见这句话,年轻人顿时也知道这男子是谁了,他应该就是借给自己这间小屋居住的,同学的叔叔江生。

      年轻人微笑,有礼貌地回答:“江叔好。”

      

      男子连连摆手:“叫我江大哥就可以了”

      “是。”年轻人从善如流,“江大哥稍坐。”

      

      说完,他转身下了堤。

      等年轻人重新上堤,他手里已然拎着一壶米酒,几样小菜。

      

      年轻人坐到男子对面,在堤石上摆好杯筷,给各自倒满。然后举起自己面前的这杯酒,朝男子示意。

      男子见状,也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和年轻人轻轻一碰。

      

      群鸦在树顶上越聚越多,漫天的黑翼扇去了夕阳,扇来了月光。

      两个男人坐在树下,就这般一杯一杯地对饮起来。

      

      3、

      酒至半酣,年轻人放下手中空杯,抬头询问:“江大哥喝酒的姿态,有深深的心事啊。”

      男子朦胧着醉眼,也抬头眺望远处初升的一轮眉月,回答道:“可能是怀念吧。”

      

      “怀念一个女人?”年轻人突然想起那个叫有迹的青衣女子。

      男子这次却没有回答,他定定地望着那轮眉月出神。

      

      “问君可有迹?一片懒心情……”年轻人低声吟哦。  

      “谁写的?”男子倏然转头,盯着年轻人。

      

      “一个叫有迹的女子,江大哥应该认识。”年轻人告诉男子。

      男子痴了半晌,抬手饮尽自己杯中的酒,张口欲说什么,却是终究无语。

      

      “江大哥现在有妻室了吧。” 年轻人反问男子。

      “都有一个5岁的小女儿了。”

      

      “可爱吗?”

      “很可爱。”

      

      “那又何必再来寻迹。”年轻人老成地劝慰男子,并给自己和男子重新倒满酒。

      “道理是这样,但谁又能做到那样忘情?”男子终于也笑了,苦笑。

      

      “忘情未必是无情,多情未必是有情。”年轻人掉了一句酸文。

      两个人对视,然后再度一起笑了,大笑。

      

      笑声震飞了树上的栖鸦,年轻人在笑声里抬头,看见枝叶间有一只乌鸦特别安静。

      温柔的鸦眼深邃黝黑,正悄悄看着男子……

      

      年轻人莫名其妙地对这只乌鸦低语。

      “人心无涯,欲望无涯,而生命却有涯。以有涯的生命去承载无涯的人心和欲望,必然要时时痛苦地抉择。而有抉择就有离弃和别离。这些离弃和别离,在心中积累得多了,就是寂寞。”

      

      “你说对不对呢?”年轻人冲乌鸦举杯。

      “所以世人负你们这些神仙鬼怪,是负得理所当然啊。”

      

      “因为我们无法怪一个濒死之人,去尝试自己没吃过的美食,虽然吃了新食物,必然会吃不下旧食物。”

      仿佛回应,乌鸦呱地鸣叫了一声,它展翅飞起,在月华下一个盘旋,消失到烟波深处。

      

      4、

      目送鸦影远去,年轻人收回视线,却发觉男子已经醉了。

      男子趴在堤石上沉沉睡去,嘴里喃喃梦语:“有迹,我知道你从不怪我,你说,有涯的人生,不拼命去争去求,转瞬就逝了。可是你知道吗?就算我离开了你,我还是想你啊,深深深深的想,疼入骨髓的想。”

      

      年轻人叹了口气。

      做人,在短暂生命的抉择和得失之间,是这样寂寞啊。

      

      江波浩瀚,新月皎洁。他负手而立,忍不住在这堤上树下,用残酒题诗一首。

      “落拓浮生惆怅迹,翩翩一枕老尘栖。挑灯莫语身前事,落子应知手后棋。大梦醒来何者笑,流光逝去又谁医?掸襟烟水卧江畔,漫把闲情晒旧衣。”

      

      四、无迹

      

      1、

      江生余下的生涯里,再也没有遇见有迹。虽然每年的那个时候,他依然会去堤上树下坐坐。年轻人在第四年也毕业了,离开了这座城市。

      空寞的小屋,便再也没人居住。

      

      有涯的生命转瞬凋朽,数十年的时光摊开来漫长,回首处,却不过是一弹指的瞬间。

      早晨黑发,晚上白头,江生也终于衰老。

      

      衰老得卧在榻上,和儿女们告别。他握着自己妻子的手,这曾经美丽得不可方物的女子,如今也是鸡皮鹤发的老妇了。

      江生对她说:“我并不后悔爱你。”

      “我知道,虽然你一直怀念着她。但我知道,就算再来一次,你选择的还会是我。”江生的妻子温柔地为江生盖好被子,低声回答。

      

      这些男人,其实都是孩子,选择最好的,怀念逝去的。——她知道。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的。

      

      江生又转头四顾,在送别的亲戚朋友中,寻找年轻人。年轻人如今已是他侄女的夫婿,人过中年,两鬓也见微白。

      江生招手,把他唤到身前。

      

      江生低低询问:“可曾再见她?”

      年轻人俯身,在他耳边反问:“她又是谁?”

      

      她又是谁?江生身躯微微一震,突然惘然了。

      是啊,她又是谁?自己其实什么都不了解她,她是谁家的女子,叫什么?来自何处,又归去了何处?

      

      “问君可有迹,一片懒心情。”江生低吟。

      “尘染旧襟黯,月朦新草明。”

      “微颌抚掌笑,沾梦入颜惊。”

      “多少浮生事,为谁逐转萤。”

      

      吟罢,江生微笑阖目而逝……

      

      2、

      暮春五月的夜风,最是暖人。

      轻涛拍岸,飞叶入江,月波荡漾,渔火绰约。在这样的夜晚,沉沉睡去,做一个好梦,是多么暇意。

      就算被垂露滴醒,那入脖的一丝,也有沁人心的清凉呢。

      

      江生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直起身躯。刚才的梦,正迅速从脑海里逃逸,他摇了摇头,想努力抓住些什么,却发现这是徒然。

      它们消逝得太快了。只余下一些若怅若轻若柔若憾的印象,暧昧地撩拨人心。

      “似乎是一段很漫长的岁月。”江生笑着低语。

      远处江面上,一艘客轮正缓缓驶过。

      

      江生站起身来,发现自己带来的书,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

      他弯腰拾起书,拍去页面上的一些落絮。这本书年代蛮久远的,颜色已经微黄。

      

      握书在手,江生鼻端突然嗅到一股淡淡的女人香。

      江生记得,自己带这书上堤的时候,书上只有墨香的,这女人的香味,从何而来?他疑惑地翻开书,看见在扉页上,工笔娟秀地题着一首诗:

      

      秋江浮逝叶,烟絮渺无迹。

      看水听鸦语,裁云做羽衣。

      愿随青鸟去,不恋梧桐栖。

      君意多珍重,再无别后期。

      

      江生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这诗又是那个家伙题在自己书上的。

      最后他索性不想了,晃悠着下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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