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

昏暗的房间里，地上散落的是烟头、烟盒还有无处不在的零食包装。房间里的摆设只有一张床和电脑桌，电脑桌上没有电脑，只有一桶没吃完的泡面，就连泡面汤里也漂浮着几个烟头。

黄大仙此刻正坐在床上打坐，双手不时模仿电视剧里的高僧老道挥舞着，他一直在找寻前几天自己的丹田下部那股火热的感觉，这种感觉两年以来出现过四次了。就这样一直从中午端坐到下午，累的实在扛不住了也没等到那股躁动。他无力的倒在床上，打开手机翻出了刚刚更新到一千六百三十七章的《洪荒道人》，迅速把更新部分看完之后马上找目录翻到前面主人公袁爆天飞升的那一章，反复看看自己到底遗漏了哪个步骤，反思下来，他认为还是凡心有些焦躁了，因此元婴爆发受到了压制。

他烦躁的把手机扔到床上散发着各种味道的衣服堆里，脑袋重重靠在已经发黑的枕巾上。有些饿又有些困，打了四五个呵欠之后他才开始继续规划自己飞升之后的生活。

“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嫁的那个男人一指头点爆炸，然后让她一直跟着他，看着他建衙开府，制霸地球，然后问她要不要做地球的主母！”

这个“她”是黄大仙从小学喜欢到现在的本村村花，倒不是说大仙纯情，只是他六年级就辍学了，一直流连在网吧和各种工地上，能见到的女孩子着实有限。大仙实际上对这位村花连表白都没有过，因为他早早地明白了一个真理：男人只有无限强大才能对任何人为所欲为。他研究了十几年的“修仙学”，深知底层小民跟蝼蚁草芥无异，就连高阶武士、人神都不能轻易获得爱情，只有达到天神、天帝级别才有资格为所欲为，游戏人间。

可这该死的“元婴”，咋就不从这丹田里拱出来呢！

晚上七点多，大仙的弟弟推开门进来了，他手里端着母亲做的羊肉手擀面，小心的放在桌上，把那个令人作呕的泡面桶直接从窗户扔到外面院子里。他推起来哥哥：“哥起来吃点面条吧。”

大仙迷迷糊糊地感受了一下，元婴还是没动静，胃的的确确饿的火热。他也没有理会弟弟，起来喝了口放了不知有多久的矿泉水，啊呜啊呜的吃起面条。

弟弟叹了口气，想想还是说了出来：“哥，明天你别赖在床上了，潘奶奶明天发丧，从小对我们这么好，我们哥俩去抬灵吧。”

大仙从小长在很和谐的邻里环境里，心底也一直有柔软的地方，他放在嘴边的碗停滞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眼泪竟没忍住流下来了：“你回吧老二，我明天一早就去。”

弟弟放了心，扭头就走了。他们两弟兄小时候都是饱一天饿一天过来的，母亲身体不好实在干不了重活，父亲年纪轻轻卖死力气也伤到了，全靠着周围邻居你家一碗蒸菜我家几个菜包子把弟兄两个周济大的。弟弟聪明活泛些，早年弄了个网店卖土特产居然红火起来，自己盖了房买了汽车，还给母亲买上最好的药缓解病情。他有心帮帮哥哥，可哥哥的性格已经发展到六亲不认的地步了，爸爸见面就想打他，妈妈发誓不再跟他讲话，就因为看那些该杀千刀的玄修小说。

其实大仙的爱好也不止修仙小说这一个，镇上刚开始时兴网吧的时候他就是第一批沉迷者，当时网上也就兴个QQ聊天，后来又有了快播和电脑游戏，他几乎见证了整个中国网络游戏的发展。他曾经郑重其事的在炫舞上开启了一段恋情，那是他活二十多岁难得的快乐时光，那时候他憧憬未来，乐观向上，遵照他“宝贝”的命令按时吃饭按时起床，两人相约初中毕业就开始见面约会，到时候都要看到最好的对方。即使是现在浑浑噩噩的每一刻，大仙依然会想起那个下午。男人总是不知足，看了手想看腿，看了腿想看脸，大仙心痒难忍千求万告地让他的“宝贝”给他开视频，“宝贝”答应了，不过提出希望大仙不要失望，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大仙根本顾不得许多，飞快的在聊天界面刷了好多海誓山盟般的承诺，视频终于打开了，大仙还特意眯着眼仔细看了看自己朝思暮想的心中瑰宝——是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小男孩。也是那年，大仙开始不怎么上网了，攒下的钱开始买烟买酒，没多久就给学校开除了。

第二天黄大仙早早就起来了，他在床上那一堆衣服里翻了十分钟才找到一件稍微白净点的短袖，一条反正看不出脏的黑裤子，乍一出屋就打了个寒颤——原来秋天到了。

一家人在吃早饭，只有弟弟看了他一眼，弟弟见哥哥出来就迅速把碗里的粥吸溜完，顺手抓了两根油条就追上已经出院门的大仙，让他垫垫肚子。他们两个全程没有讲话，各自怀着心事穿过一个石桥到了潘奶奶小儿子家里。这时候人还不多，主家守灵的几个看见大仙手里还攥着半根油条，赶紧张罗盛了一碗热汤给他。有长辈见了他免不了还要叮嘱他要振作，他只是低着头不吱声。他心里一直在回忆童年时候的潘奶奶，那时候长身体，天天饿的睡不着。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半夜爬到潘奶奶厨房里偷盐豆吃 ，转身就看到潘奶奶在身后盯着他。他那时还不懂得怎样掩饰自尊受伤时那种强烈的反应，先是冷汗直流，接着就是剧烈地抽泣。他记得潘奶奶一把把他搂进怀里，呜咽着反复念叨：“太苦了孩子，太苦了…”之后潘奶奶就用一把盐豆炒了个鸡蛋，给大仙夹在馒头里，那个香啊，那是他心中永远最美味的珍馐。

“哟，这不是大仙吗，啥时候出关啦，你那神功练到第几层啦？”年青的人一出现，调侃大仙的声音就多了起来。大仙猛地从回忆里被叫出来，脸一下子就涨红了，抬起头不知所措，还是弟弟帮他跟这些人一一打招呼。其实大仙这个名字都是这帮人给起的，可以说如果没有弟弟护着，他们对待大仙恐怕就不是起外号这么简单了。这其中有一个人是弟弟的同学，当年在校园里很有些号召力，弟弟就因为放学人太多摔在他们面前给他们七八个人故意压在身下，大仙扛着雨点般的拳头才把弟弟从人堆里扒出来，两个眼睛都被打成熊猫眼了，这也是弟弟一直敬重哥哥的原因之一。

抬灵就是要把去世老人的棺椁从灵堂抬到坟地里去，棺椁无论石材还是木材都很沉重，需要六个成年劳力用捆着绳网的木杠抬起来。那群聪明人自然不会讨这苦头，他们会抢先拿好纸人纸马或者花圈等轻巧物什，反正到最后跟抬灵的吃一样的饭。这边眼看主家哭声已经响起来，大仙和弟弟自觉就站到棺椁前面，他们要抬最重的部分。

大仙从棺椁架到自己身上开始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没错正是自己的元婴开始起了反应！他每走一步丹田下部就会伴随一丝胀痛，难道是潘奶奶显灵助他飞升啦？他心里一直奇怪着，随着一系列的仪式和漫长的路程推进，这种胀痛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他呲牙咧嘴的坚持到了坟墓旁边，为了潘奶奶最后一程不出差错，他赶紧把混沌的脑袋回到清醒状态。待到潘奶奶下葬那一刻，他突然就捂着肚子蹲下了，弟弟赶忙过去看，大仙稍微缓了口气，意识到自己不是元婴觉醒了，而是不得不去医院了。

好歹坚持到潘奶奶葬礼结束，弟弟不顾爸妈追问赶紧带大仙去了镇卫生所。检查完之后，医生拿着检查报告看了看，悠悠地说了句：“别整天在家待着了，出去多走走，该讨老婆了。”原来是单身狗的病。随后医生开了几针消炎的点滴，要彻底把大仙的元婴浇灭了。

爸妈也赶过来了，担心的泪痕还在眼眶边上 ，大仙此时反应过来潘奶奶已经和他永别事实，再想起这几年来的荒唐，看着最亲爱的家人，低下头任由眼泪滴在地上，接着就是呜咽，再后来就是止不住地嚎啕了，仿佛要用尽一切力量想哭个过瘾。

他哭醒了，他的哭泣里有悔恨也有歉意。他曾经没有抗住生活的重压，选择四处躲藏，包括烟雾缭绕的网吧，干一天赚一天小钱的黑工地，以及这些无聊至极的修仙小说，都曾是他逃避痛苦的阴暗角落。现在，他不需要躲在那个幻想的世界里沉沦下去了，原因不是别的，是在潘奶奶的葬礼上，他看到了自己心底还有被隐藏的光。

他的心里本来就有光啊。

“我明天就给老二打下手。”他忍住嚎啕后的抽泣，认真地看着爸爸妈妈，说出了这句掷地有声的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