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快乐

毕业后的每个春节，都让田小君感到比当年高考还难。

他手里拎着一大堆包装精致的南国点心和保健食品，背包还鼓鼓囊囊地背着给爷爷带的好酒。他知道这些不能让他逃过这七天的质问和数落，起码能让爷爷奶奶心里宽慰一些。

下了高铁接驳车，田小君远远地看到坐在摩托三轮抽烟的父亲，他心里有些复杂，这么冷的天，他不希望父亲吹这一路的寒风，他自己也想打车回去，如果手里的钱再多点他都想买辆新车开回家去。

“爸。”

“上车吧。”

回家路上四十多分钟里，父子两个没有什么交流，父亲只管全速往前开，田小君脑子里却一直浮想联翩，他想到去年歇斯底里地跟妈妈吵架，想到同学会上尴尬无比的自己，想到临走前她那一句：“新年快乐。”

一抬头，村口到了，一时间失措的田小君顾不得低头就被打了好几个招呼。他脸上热情洋溢，心里却羞愤至极。没想到家乡发展成这个样子，原来穷得偷人家东西吃的堂哥居然都买了奔驰车，明晃晃地停在他家朝街搭建的车棚里。田小君犹记得上小学的时候，堂哥天天惹事被学校劝退，他还一蹦一跳地去告诉大伯。大伯那时候的心情一定差到极点了，只怕就和现在的父亲心情一样。

家里奶奶和妈妈正在忙活包饺子，他把东西一一交给奶奶，可大家都面无表情，他很早就不期待家里有迎接他的笑脸了。没别的，没人嫌他混得差，没人嫌他拿回来的东西不好，但是二十八了连个女朋友都带不回来，这就是弥天大罪，不可饶恕，必须得剥夺享受春节快乐的权利！

妈妈第一句话就是安排好了几场相亲，第一场相亲甚至安排在了午饭前头，这已经11点了，他本来都花很长时间说服自己不要抗拒了，但没想到千里归家连口热饺子都没吃上就要面对。

他勉强压住了火，牙缝里挤出一句：“吃过饭吧，吃过我就去。”

他本以为答应去相亲就已经是莫大的让步了，可没想到亲爱的母亲寸步不让：“你洗把脸，我去换衣服。”

爷爷看小孙子面色不好，赶紧解劝：“就是去站站，聊两句，半个钟头就完事了孩子。”

“我不去了，你自己去…”话音未落，父亲手里的茶缸“咣”的就摔到地上。

小学时代，田小君一直是父母眼里的骄傲 ，他腼腆懂事，成绩一直是村小里的第一名。六年级毕业考试也是以全镇第六名的成绩被县里唯一一个私立初中招走，学费全免。初中的时候在县城里的孩子身上学到了点虚荣的习气，但是也稳扎稳打地考到县城最好的高中。虽然高中表现平平，高考结束也勉强上了一个二本学校，但这已经是村里少有的标准大学生了。直到大学毕业，父亲从未对田小君说过一句重话，哪怕自己在外面扎钢筋，也要满足儿子不时冒出来的小虚荣。他总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小君这孩子，指定是要有大出息的，我一个农民怎好对他吹胡子瞪眼。”

田小君没有理会父亲的怒火，反而打量起了自家的房子，没有粉刷的墙壁，歪撅着的白炽灯，还有门上没清干净的去年的春联。这房子是他毕业第一年的时候建起来的，那时候都是这种风气，家家都比着盖新房，他当时力劝父亲把房子盖得小一点，简单一栋瓦房就够住了，他在上海知道房价的厉害，可家里人没这个概念，结果二十几万全部用在这个四四方方的空壳子上，把原来宽敞的院子都挤没了。他有苦难言，但由于对自己的未来有着美好的憧憬，当时也没有过于纠结，现在看来，这个家再凑不出来个首付了。

妈妈已经换好衣服准备出门了，他低着头跟上，正迟疑妈妈为什么不骑三轮车时，一辆中巴已经停在门口了。他恍恍惚惚地跟着上去，里面满满当当坐着的都是他和妈妈这样的组合。从妈妈们的攀谈中他才了解到，这车上的小伙子都是十里八村的小光棍，去面对一个姑娘的挑选。

他“嗤”的喷笑了一下。

车上媒婆介绍了姑娘的基本情况：小学毕业，一米六三，家里只有一个老父亲，模样周正。末了还带了一句：“挤破头都找不到的好条件，又有个头，又会过日子。”

车开了十来分钟就到了，田小君被妈妈拉下车，远远地看见一个满头染着黄发瘦弱女孩，媒婆把他们八个小伙子带过去，站成一排，那姑娘有些扭捏的走过来。田小君扫了一眼就把头底下了，可没想到姑娘径直朝他过来问他：“市里买房了吗？”

田小君摇了摇头，妈妈赶紧答话：“年后就要定了，已经相中了。”

其他的妈妈们立刻笑了，有一个泼辣的直接讲了出来：“房子没有就不要来了，这有房的还排不上队呢。”

那姑娘有些失望，转头去问另外的人了。田小君如释负重，拉着妈妈就要上车，结果妈妈狠狠地把他的手甩开了。双眼着了魔似的盯着那姑娘，希望能田小君能说点什么让姑娘再给次机会。最让田小君诧异的是他居然也对这个姑娘产生了一丝幻想，起码看起来是个好脾气吧。

谁也没有定下，回去的路上媒婆又给妈妈们准备了惊喜，她手里有姑娘的微信，只要五百块钱就可以拿到。有的小伙子也嚷嚷着嫌贵，结果所有的妈妈都义无反顾地把五百块付了。

这一路上小君想得最多的还是去年那句“新年快乐。”说这话的人是他小学同学，一个长得可以说非常漂亮的女孩，因为成绩实在没救，初一就辍学了。小君在大学里加了她的微信，两个人一度聊得很多，可由于他的犹豫不决，她嫁入了一个本地比较殷实的家里。去年同学聚会他们见面了，相顾无言，到临散场她向小君讲了句“新年快乐”。每每想起这句话，小君都会下意识地发出一声叹息。

中午一顿饺子也吃得心事重重，下午堂哥堂嫂来了。堂哥收起平日里轻佻的态度，表示自己有一部分闲钱，看看能不能先把房子首付凑出来。现在市里偏到八环外的新房首付都要四十几万。这几年小君在上海的IT行业里靠着无休止的加班才存起十万块，四十万就算凑起来了，以后该怎么还呢？早年父亲还能出去打工挣点钱，如今一身筋骨没一处不疼的，怎么背债呢？堂哥心知肚明，缓缓地把自己的主意讲出来了：“买了房子也不装修也不住，等把婚一结孩子一生，够两年了再卖掉就是，兴许还能涨点。”

房产市场的确没有前几年这么火了，二手房实际成交甚至已经降价了，小君没有接这个话，只是不停地打量这个可笑的空壳子。

傍晚他又魂不守舍地跟着去见了几个女人，有离婚带孩子的，有在家对着自己老母亲破口大骂的，还有一个痴呆的，口水都没揩干净，妈妈一一都花了钱买了人家微信，只有那个痴呆的妈妈坚持只付200块。

晚饭吃的中午吃剩的饺子，妈妈一直在讲那个离婚的多么好多么会过日子，暗示小君多跟她聊聊。小君一一答应，吃完就转头回房间了。实在睡不着，他真的拿起手机跟今天加上微信的几个女人都发了句“你好。”最后只有那个离婚带孩子的回复了句在打麻将。

明天就是除夕了，他打算明早像以前一样上街张罗买春联、鞭炮还有好多好多家乡的美味，去年除夕就吃了饺子就蒜，连个凉拌松花蛋都没有，太不像话了。

早上被妈妈叫起来，早饭前的相亲又开始了，容不得一个不字。几圈下来都被卡在房子上，田小君开始尝试委婉地建议妈妈：“妈，咱好好过个初一，初二我去市里看看房子，行吗？”

“不行，等初二人都给抢光了，先看着，只要定了立刻就买。”

田小君苦笑着说：“老妈，我不会再去了，你们就是大年夜把我剁成碎块，我也决不会再去了。”

“你敢说这话？”

回到家妈妈就把田小君的话告诉了父亲，父亲跑进厨房抄起菜刀就作势要砍，田小君惊呆了，他恍惚间失聪一样什么也听不见了，他泪眼模糊地看着拦着父亲的爷爷奶奶，还有一旁叉着腰恶狠狠盯着他的母亲。

我到底犯了何等罪孽？！

一番僵持过后，他抹了一把眼泪，冲进房间麻利地打包，出来轻蔑地看了一眼地上的菜刀，头也不回地冲出家门，任凭追出来的爷爷奶奶哭喊也没有回头看一眼，他要回上海，回去那个2500一个月租的小单间里，静静地躺着。他没有求助堂哥，没有理会路上打招呼的所有人，只是悲愤地一步一步朝大路走去。

走了不多会儿，天上下起了濛濛的冬雨，不一会就蒙住了他的眼镜，他料到会有人坐不住追出来，于是等来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高铁站去了。

出租车上，他给她发了一句“春节快乐”，然后抠下了自己的电话卡，扔出了车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