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雪过后,纽约的皇后区安静得出奇。梅姨刚买回了毛线,天气越来越冷了,她想给母亲织一件毛衣。现在,有谁还花时间织毛衣,但是,她必须让自己做点什么,不然,她就会一直胡思乱想。
梅姨对自己的长相缺乏信心,没做母亲之前,虽然脸如银盆,但毕竟身材不错,可偶尔穿戴时髦,一展风姿。
自从生了小然,身上的肥肉开始肆意蔓延,坐着是堆肉山,躺下像款床垫。
一次参加同乡会晚宴,不小心听到两个女人的嘀咕,她们竟然叫自己大赤包。
梅姨装作没听见,暗自思衬,必须减肥了,不然连自尊都难保了。
梅姨的母亲早年丧夫。
每次想到父亲,梅姨就心情复杂。
她总是记得父亲临终前的样子。虚弱的父亲对母亲说:“对不住你啦!可怜你要带大三个这么小的孩子!”母亲泪如雨下。
“我有个心愿一直未了,让仔仔回一趟大陆老家,把我的骨灰带回去和祖坟埋在一起。”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我还有一个过门不到一年的媳妇叫桂香,她应该还活着。”梅姨清楚地记得,父亲说这话时眼角有大滴的泪珠沧然坠落,那泪珠里积蓄了太多的不甘和不舍。
父亲是山东老兵,当年跟着老蒋打仗,身上曾多处受伤,从未哼过一声,如今疾病已把他的气血耗尽。
1949年来台时,他高大,帅气,命运像洪水般把他冲到了台湾,人生在幻想着“打回老家去”一晃便过了二十年。
面临生命的终点,本以为那条看不见的生命之根早已腐烂消失。谁知午夜梦回,海风拍窗时,桂香和山东老家的黄色土屋便会浑然一体出现在他的梦中,让这个五尺汉子泪湿霑巾。
梅姨怨恨父亲,她总觉得父亲的心一直留在大陆。在她幼小的记忆里,父亲和他们有限的几次外出都带着梦游的神情。
这些老兵一直“人在曹营心在汉”,难怪台湾人称他们“外省人”。
母亲是老派女人,靠眷村里一间小小的面馆独自带大了他们兄妹三个。再后来哥哥的生意渐有起色,便提议全家移民美国。
梅姨同情母亲,又是最小的女儿,来纽约后,她坚持和母亲一起住。
她的儿子小然自打出生就没见过生父,由母亲一手带大。
移民来美这些年过去,儿子对于中文,已经只会说不会写了。而外婆的英文只限于和她的狗狗说“come on! No more!”小然对外婆的感情比对母亲深厚很多,渐渐不能用同一种语言交流了,令他倍感孤独。
1998年的初夏,皇后区满街的大树怒放了一种粉色的花朵,变成了桃花盛开的地方。
在法拉盛的台湾人圈子里,有一群老鼠会律师。开车出门,个个都像发哥,稍微胖一点的还有黄金龙的味道,发型精致,西装笔挺。
他们帮人转身份,做政治避难,教申请者练习基本的邪门歪道,他们还提供野鸡大学的学位证,帮着刚到此地的大陆人解决各种疑难杂症,令初到纽约的人把他们当成雷锋。
1997年起,大陆人开始了源源不断的赴美逃亡。他们像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般来到纽约,前赴后继的把美元叮当作响地倒进了雷锋们的口袋里。
在众人的兴奋和暴富中,只有梅姨平静地说“应该通知法海,把这些雷锋统统压在雷峰塔下一万年”这话后来在法拉盛被传为经典。
看不惯归看不惯,就像鱼儿离不开水,梅姨隔三差五地出现在老鼠会里。
在法拉盛的街上,你很容易认出梅姨。她不仅酷爱绿色,更是喜爱反季节穿衣。她固执地认为,胖子已经失去了追求时尚的条件,若想彰显个性,唯有冬夏颠倒。
当她在下午的人群中像一个绿球飘移而过时,赤包特色的苍白大脸显得沉重而孤独。
今天,她来到这里是等待着一个惊喜。虽然在此之前她已经历过无数次失望。
这天早晨,在十几个律师合租的办公室里,梅姨一眼就看到了来自福建的帅锅张振富。
他有一张酷似张国荣的脸,身材适中,眼神忧郁。穿过堆积如山的文件望过来,在一片嘈杂声中,他帅得像一个雕像。
梅姨心跳加快,微汗晶莹,面部泛起一阵阵潮红,脸部虽然有些僵硬,眼神却充满了喜悦,这让梅姨显出几分生动。
她今天刻意穿了一件浅绿色旗袍,上面有白色的树叶点衬,虽然紧绷着让人担心随时会撑破,倒也颇为东方。
二人相约离开,准备在附近的咖啡馆一叙。律师送出门来,到了电梯口,梅姨悄悄往他西装口袋里塞了600美金,本来说好300刀,这一高兴多给了一倍。律师忍不住想笑,他见梅姨欢喜得脖子也红了,脖颈的皮肤有些松了,像只澳洲的纯种火鸡。
咖啡店里很冷清。他们坐下后听见风拍打着窗户,外面起风了,乌云似乎在酝酿着一场阴谋。咖啡喝完,一个口头协议已经悄然达成,其速度之快让梅姨和国荣都有些吃惊。
他们将在三个月内结婚。眼下国荣急需绿卡,他已听说假结婚洛阳纸贵而且容易露馅。
至于当初他是怎样通过蛇头花光全家多年的积蓄,九死一生地来到美国,他始终只字不提。他的右眼角至今布满血丝是那段经历留下的顽疾。
虽然两人的年龄差了整整十岁,但是墙上的照片里一朵牡丹顽强怒放时,人们也会不由自主心生感动,忘记了他们年龄上的差异。
日子在最初的三年里,有点像甜腻的苹果派。以至于80多岁的老母亲只好躲进她的小屋不出来,儿子小然也是每天放学后“悄悄滴进村,打枪地没有”。
岁月静好,几乎像纽约中央公园的湖水。“晨钟暮鼓,安之若素”梅姨书房的条幅沉静醒目。
一切从她有了孩子开始变味。准确地说是从她怀上宝宝后就开始了,只是她当时沉浸在终于怀上了的喜悦中,把其他的事情都忽略了。
梅姨不止一次想过,有一天她会先老,国荣会厌烦自己。做为女人,梅姨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只是她觉得,国荣来纽约立足,需要她的帮助,而她也需要享受这样的爱情。
不同凡响之处在于,他是丈夫,不是花钱的"野鸭",需要和他人分享。如果有一天,他们的关系真的不行了,那也值了。
从父母的经历看,人生就是一次火车之旅,女人的精彩在于身边的伙伴和窗外的风景。至于他多久要下车,走到那一步再说吧!眼前若能给他生个孩子,肯定是为自己加了筹码。
每每想到国荣是初婚,再想到他看小孩子时的神情,梅姨就更加坚定了生一个孩子的想法。可是梅姨46岁的土地已经贫瘠,即使种子优秀也是毫无动静。
梅姨悄悄找了那种特殊医生。婚后第四年到来时她终于有啦!可惜好事来临时,当事人用力过猛了。
梅姨呵护胎儿的样子让周围人紧张。她仿佛每时每刻捧着一个精美昂贵的瓷器,而她的肚皮是那个瓷器的玻璃罩。
冬天来到时,很多乌鸦在树上大叫不止,让她心烦。她也有点迷信,总觉得这叫声预示着什么不好的事情降临。此时梅姨已经足月,本来就胖,又揣着个宝宝,穿上羽绒背心后,基本上就是一个绿球在家里滚来滚去。
周日早晨,梅姨开始疼痛。国荣赶紧开车陪她来到医院。
在待产室,梅姨喊一声,就见国荣笑一下。这使她很生气,觉得对方的笑很残忍,又觉得自己的样子很滑稽甚至有一点丑陋。她让他别再笑,他措手不及傻在那里不知该放上什么表情。
黑人护士提醒他,“你的表情要和你妻子保持一致,最好呼吸和用力都要一致”。他突然想起课堂上的培训“同呼吸,共命运”赶紧收拾起笑脸如法炮制,却发现为时已晚。
梅姨痛了六个小时后,宫口不再继续打开。医生说“年龄大了宫缩无力,只能剖腹产了”。
......梅姨醒来时,麻醉药已经过去了。她感觉腹部的疼痛一阵高过一阵,火辣辣的刀割感。
病房里竟然没有人,她看到桌上的的花瓶里的水在阳光下泛光,阳光很强,一些尘埃在光线中飞舞。花瓶里的水显然该换了,开始污浊的水使玫瑰花瓣的边缘有了枯萎。原来这已经是三天以后,她从抢救室里搬出来,现在她和孩子都活着。
梅姨这个年龄得到孩子是上帝的恩赐。孩子只要爬在她身上,她便会不由自主地挺成僵尸,让孩子熟睡,直到把自己彻底累酸。
生老大时自己年轻,忙着挣钱,小然都是妈妈带的,她完全不记得自己尽过母亲的义务,也完全不知这里面竟然有如此巨大的喜悦。她感受着自己的伟大,也被自己所感动。
孩子两岁时,梅姨的大姨妈噶然终止。这使她开始慌乱。虽然医生一再说,是该停的时候了,但她仍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失眠症回来再次抓住梅姨。无论天气什么温度,无论她在哪里,她都在忙着流汗,有时像上帝倒了一盆水下来,直接泼湿她的全身。
她试着出去工作以转移这种紧张,但是只要和人谈话,她就会脸红如关公,汗流如雨下,让她倍感尴尬,最后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
很多时候,她在中国城来回滚动时,那里的老板都会用闽南话和她打招呼,问候她的老公,他们已经一厢情愿地把她当成了福建媳妇。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在人群中有点特殊,或者每天去工作是一种幸福。人们都喜欢活在一种秩序中,离开了固定的秩序和人群,便失去了自己。
此时的国荣已经在梅姨哥哥的公司里做到了部门经理。绿卡到手后,人也自信多了,举手投足透着成熟男人的干练。只是他回家越来越晚了,两人的关系像一桌渐渐冷却的盛宴。
终于在一次喝得大醉后,国荣由同事驾车送回,呕吐物已使他臭不可闻。梅姨扑过来想帮他换掉,国荣却借着酒胆将她一把推开,还用英语骂了一句“BEACH”把梅姨惊得眼珠子掉了一地。
男人在当晚酒醒后对梅姨说,“以后你别再碰我,你再使劲也是徒劳,你使我阳痿了,我以为从此就是太监了。但是昨晚我出去试过了,我无罪。”梅姨呆在床上成了雕像,过了很久,大颗泪珠跌落而下,很快连成线。
这以后家里的气氛变了,仿佛冷战开始。母亲和小然一律蹑手蹑脚,唯恐任何风吹草动打破了梅姨的一江春水,她歇斯底里的眼泪一旦流起来,便会像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在梅姨的潜意识里,国民党当年带走的都是国粹,而大陆留下的只是些孔乙己。如今孔乙己似乎要造反了,有天梅姨分明听见国荣洗澡时哼唱着“翻身农奴把歌唱”。
国荣最近不愿回家了。他有几次在纽约的地铁里徘徊,一个衰老的黑人女歌手用浑厚的嗓子唱着一首悲沧的歌,国荣的英语还听不懂那歌词,但歌声却像水一样洇透了他的身体和灵魂,他打了一个寒战,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他看见一只肥硕的老鼠托着一块披萨在下楼梯,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因为家里穷,她经常在菜市场收摊时去捡些人家准备扔掉的菜,把坏了一半的苹果,变黑的香蕉带回家。每年春节,总会有乡亲从世界各国赶回福建,他只记得自己的羡慕,看到他们衣锦还乡的风光。
父亲说“你长大了,也出去闯闯,我和你妈就指望你了。”眼前的生活,他说不出其中的五味杂陈,却看不起自己,这种对自己的蔑视使他近来总是胸口发闷。
他发现自己开始脱发,头顶已经依稀可见。他一直没和父母说他的媳妇比自己大很多。虽然梅姨一贯看不起他的父母,但在他的心里,那是他全部温暖所在。他只说,我们不缺钱,绿卡已经拿到了,工作也很好。
他不断给家里打钱,有时也会送上全家福,照片上只有他们三人,他不想让父母知道还有个小然的存在,他们老了正变得脆弱,越简单越好!
老鼠仍在费力拖那块披萨,他却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不愿回家。一阵尿骚味随寒风飘来他把风衣裹紧,一半思维飘向远方的老家,一半沉浸在眼前的现实中。
突然一个念头“滌”地一闪把他吓了一跳“我要离婚,我不能被绑架,我不能把自己就这样沤掉!”可是儿子,儿子怎么办?父母定会疯掉......不论怎样,我必须离婚!想清楚了,胸口不那么痛了,他迈进了地铁车厢。
他们终究离婚了,善良的梅姨撒手放了国荣。她决定从此不再结婚,陪着老妈为她养老送终,好在小然明年就大学毕业了。
外面很静,梅姨呆坐在昏暗的光线里,宛如一尊木乃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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