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风很大‖风吹散了我们
1、
2010年11月，我把老板炒了。
那时中国广州正在举办亚运会。
我走在三元街道上，密集的民宅巷子里，看不到半点阳光，到处都是丢弃的快餐饭盒，散发出出租屋集中地带特殊的阴暗味道。偶尔还窜出一只猫一样的老鼠，吓得我跳手跳脚咿呀鬼叫，差点摔了双手抱着的那个装着我极少物品的纸盒。
老鼠吓到了我，我吓到路人，他们一边朝我望过来，一边捂紧了自己的随身包。
“一起来，更精彩，别错过梦想的舞台，大家一起唱起来，让青春放光彩。”巷子里传出谭晶的歌声。但这些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回到自己处于六楼的屋子里，这里不是我的家，但现在我只能在这里。甚至明天可以睡个懒觉，不用去上班。
当晚，房东过来收房租，顺便说从明年起就要涨租金了，每月由1200元涨到1500元。不管续不续租，提前1个月通知她就行，还说她也想租给我们这些爱干净的熟客。
我给了她下月的租金，笑着说，“我到时一定提前告诉您，我也不想搬来搬去。”
随着房东叮叮咚咚的脚步声在楼道远去，那一晚，我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只读着手边的《苦儿流浪记》。往日外面传来的吵闹声今天好像也没有了。窗台上，那只透明的玻璃鱼缸里，一黑一红两条小金鱼也特别安静。
这样过了两天，亚运会开幕了。早知道在这个时点闲下来，还不如去申请做个志愿者。这该死的命运。
这个城市里，除了婷婷——我的大学不同班的同学，就没有第二个熟悉的人了。
周末，我打电话给婷婷，跟她说我炒了老板的事。
“你那工作不要也罢。”婷婷说。
“嗯，但还是要有份工作。”我说。
“好像我们公司最近招人，我下周问问清楚，如果合适，你可以试试。”婷婷说。
婷婷在一家大型企业人力资源部做人事档案管理工作。这让我一直很羡慕她。反正我们知道她没有到处投过简历，毕业后就直接入职了。
我没有依靠，如今又连工作也没，相比之下，我觉得自己的人生惨淡到了极点。
这样想着，眼泪忍不住流下来。
或许，起初就应该听爸爸的话，好好呆在家里，谋得一份稳定的工作。
现在落到如此境地，还不能对家里人说，如果仅仅是苦，可以自己一个人默默忍受，但现在却是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笼罩着我，让人喘不过气来。
几个月之前的心有不甘，在几个月的无休止的加班中已被磨灭得一干二净。让人觉得渔夫桑提亚哥的故事完全就是骗人的。
橡皮筋也有它的弹性指数，一旦过了极限值，就会啪一声断掉。
我没有再去询问婷婷关于招聘的事。
我在网上投递了一份简历，并很快收到了答复。
第二天上午，我按照地址，去公司面试。
去到才知，那只是一间中介公司，说要交500元押金，直到帮我找到工作后就马上退还。
人在某些欲望很强烈的时候，真的不适合作出一些决定。
我想都没想，只想着这包办的项目也亏不了哪里去，便爽快地交了钱。
事后，公司也介绍我两份工作，但光看基本情况，我都不想去面试。
那时，我恍然大悟，知道自己犯了错。虽然强烈要求退回押金，但遭到严词拒绝。
我一个女生，第一次站在大都市的高尚写字楼里，跟一男一女吵了一架。
因为我觉得自己像傻子一样。我是多聪明的人啊，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
出来写字楼的时候，天开始降温了，阵阵秋风吹得直打哆嗦。我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回家的，只记得好像把公车坐反了方向，兜兜转转地好不容易才回到自己的屋子里。
苦儿雷米要被人带走了，他想逃也逃不掉。
苦儿雷米被以每年20法郎卖给了维塔里斯先生。
书里的故事写到。
没有比这些更让人悲伤的了。没有比我现在更糟糕的处境了。
或许，再这样下去，我应该回复房东阿姨，房子不再续租了，应该把这两条金鱼送给我隔壁上夜班的护工，应该离开这个没有太多阳光照进来，潮湿阴暗的逼仄巷子，应该打包好现在所有的一切，虽然只有几双高跟鞋，几件衣服，其它一无所有，高跟鞋就扔掉吧，曾经磨破了我的脚，现在还有明显的疤痕，那些日常用品都扔掉，免得把一些晦气也带回去。然后，拖着陪伴我只用过一次的行李箱，滚回家去。
在一个依然无助、无比无聊的下午，我开始我的一些行动。表情僵硬，泪水却在心底里哗哗地流。
我开始回想起，我在这个城市的半年的时光。
想起刚刚走出火车站，站在偌大的广场上，看到电视里才看到的标志性大钟，然后直接去了公司。
那时一切都是美好的。
我是喜欢这个城市的，喜欢听人家说粤语，喜欢珠江边美丽的夜景，喜欢四通八达的地铁，也喜欢总也逛不完的街市。
唯一遗憾的是，是从来没有在路上遇到明星、歌星。再就是，很多地方我还没去过，比如小蛮腰的上面，海心沙的里面，流行前线的下面，花城广场的周边，黄埔军校的旧址......都没去过，甚至珠江夜游也没有经历过。
我翻看着从学校带出来的毕业留言本。
“祝：前程似锦。”
“祝：工作顺利，天天开心。”
......
那么多有趣的面孔，熟悉的名字，真诚的祝福，让人心窝里一阵一阵的发热，变成晶莹剔透的水珠从眼眶里溢出来，咸咸的。
2、
接下来，我背起背包，开始去那些我没去过的地方。即便是要离开，也要告诉自己，这是我曾经奋斗并生活过的城市。
街市喧闹，灯光旖旎，亚运的激情，让这座城市充满了活力；临街的房屋都妆扮一新；各类特色建筑拔地而起，新广图、大剧院，无不曾现出艺术的气息；山顶公园上一览众山小；悠悠珠江游，江风拂面；骑楼的街道里，特色小吃接连不断；古老的榕树下，老老少少嬉笑怒骂；让人觉得这座城市有它高冷的利剑，也有十足的烟火味。
可惜，这一切，都将不再属于我。可如今，我的眼里依然明明只有你。
大自然真是美好的东西，在奔波几日之后，虽然我依旧只能跟那两条金鱼说话，但心却是开朗起来了。
在我想给房东打电话的时候，我接到了婷婷的电话。
“你找到工作了吗？”婷婷问。
“没呢，不找了，我准备回去了。”我说。
“我刚刚才确定，我们公司最近没有人员招聘需求，所以一直没有答复你。”婷婷说。
“没关系，反正我也想回去了。”我说。“谢谢你哦。”
“你先别着急回去。虽然我们公司本部不招人，但有个分公司现在招人，而且我觉得你合适，要不你去试一下吧。”婷婷着急地说。
“哦，这样啊，但是我东西都收拾好了。”我说。
“试一下吧，就这样回去你甘心啊?”婷婷说。
我还是想给自己一次机会。我答应了她。她把招聘信息发给了我。
接下来，这是我唯一的等待，唯一的希望。
通过了，就留下来。没通过，就此离开。
人生很多时候其实根本就没有选择。我甚至庆幸自己初入社会就看清楚了这么高深的问题。并以此相信，提前到来的悲惨，会让以后的日子少走一些烦恼，少一些曲折。
就如窗台上两条金鱼，在那个透明水缸里游弋就好，如果它们硬是要跳出那个小世界，跳到更大的鱼缸里去，无论怎么努力，也只能蹦到地面，一时半会就会死去。
鱼比我聪明。好在我现在意识到了这一点，在彻底完蛋之前。
又过了一个星期，出入得多了，跟楼下的老鼠也熟悉了，我不再怕老鼠，不再惊慌，但每次经过阴暗潮湿的地方，还是会快步走过。
那天傍晚，路边发廊播放着周杰伦的《听妈妈的话》，一缕夕阳，透过头顶楼房的空隙，刚好照在潮湿的巷子里，一只被锁链系着的大黄狗安然地睡着。原来，这里不是没有阳光照过，只是我每次回来的时候，阳光都不在了。
在我爬楼梯的时候，我接到了招聘方打来的电话：
“心儿小姐，您已经被我们公司录用了。请您于下周一到我们公司来上班。到时您直接找我就行。”电话那边传来工作人员熟练地说着。
“哦，好的，好的，我一定去找您，谢谢！”我喘吁着说道。
没有比这个消息更让人兴奋的了，看来我还是有用之才。
我好像看见苦儿雷米跟他的两个小伙伴也载歌载舞地替我高兴着。
我把消息告诉了婷婷。她也很开心，周末我们约好去逛街。
那一天是冬至。广州人总是说“冬大过年”。街边很多店铺都关门了，我们去向往已久的菜馆吃了大餐。记得很辣，很香，有家乡的味道。
后来，我回复房东说不用续租了，因为新的单位提供单身宿舍。
入职手续很顺利。
入职第一天，就分配到一间单身宿舍给我。我没敢耽搁工作的时间，依然利用周末的时间才搬过去。
我的那些日用品一丝不漏地带去了属于我的宿舍里，还有那两条一直陪伴我的小金鱼。搬家的那天，婷婷也来帮我，她只说：“我说你能行吧，如果你就这样回去，我替你不甘心。”
我的生活就是从这时开始有了转机的。
我离开了那个阴暗潮湿的地方，搬去了处于公司培训中心里面的集体宿舍，离地铁站只需5分钟。
没有比这更让人开心的了。似乎除了有一份工作，有一个住处，我便别无所求了。
我一直善待这份工作，一直认为婷婷是我的命中贵人。是她在关键时刻拯救了我，让我在想着退后的时候，又有机会往前跨了一步，从此跨过了一道门槛。
3、
后来一年的时间里，我非常努力地工作，作为新人，经常主动承担一些工作，认为所有工作的机会也是学习的机会，很像一个新人的样子。
经常会跟婷婷一起逛街、也一起去周边的地方游玩，一起谈谈单位里的事，谈谈家里的事。但她一直没说她是怎么进公司的。
这让我想起流浪的苦儿，终于等到跟家人的团聚。多么幸福。
我的一黑一红的两条金鱼也渐渐长大了，不得不主动帮它们换了一个大些的玻璃缸。
后来，我又想起那个包找工作的中介公司，还欠我500元押金，按他们公司的规定，说半年后可以退回。我又一次坐车去了那个高尚的写字楼，保安告诉我，那家公司一早已搬走了。
这事，我只跟婷婷说了。
她说：”你以后多长个心眼吧。还好只是被骗了500块钱，万一落入传销组织就没人救得了你了。”
她像个大人一样地苦口婆心，让我谈起伤心往事时，觉得特别温暖。
来年的11月，她的一句话，第一次让我觉得伤心，她突然跟我说：
“心心，我可能要回去了。”
我愕然。“好好的，干嘛突然要回去？”
“我爸一直在他单位留了编制给我，用的我的另外一个名字，但我毕业后不想留在家里，所以我爸才托关系帮我找了现在的工作，他想让我在外面自己闯一番，吃了苦，碰了钉子再乖乖回去。”
“而且我爸就快要退下来了，我再不回去，编制可能保不住了。”
婷婷说着。
“可以理解，你是独生女，爸妈肯定希望你留在身边。”我说。
“嗯，我也发现一个人在一个城市里要立足，太难了，光是房子都搞不定，有时想想还是在父母身边好。虽然没有大城市繁华，但也衣食无忧，自得其乐。”婷婷说。
婷婷是干部的子女，家境在当地来说是很不错的。
对于她说的，我好像都能理解，但好像又不能理解。得与失，去与留，我很难抉择。
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说家里的事情，平日里，她基本不说。
又是一年冬至节，我们一起过节，一起去吃我们爱吃的麻辣火锅。
那天天很冷，突如其来的冷空气导致气温持续下降，席卷了南方的潮气，呼呼啦啦地扫着地面的落叶，路上的人们都不得不裹紧单薄的风衣，好像一不小心就要被吹散了。
不知道是太辣，还是太麻，两人不一会就大汗淋漓，鼻涕眼泪也是汹涌而来。
没有人知道，身处同一座城市，互相安慰的两个人，突然要面对离别，是怎样的心酸，怎样的不知所措。
“其实，我还是想在这边发展的。回去之后，就是一眼望到头的生活，像我妈那样。”婷婷说。
我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
只说：“这边城市环境是好，压力也大，你有条件不用那么辛苦，就别跟爸妈较劲了。”
“也是，女孩子还是不要太累。以后你自己要多照顾好自己，说不定接下来找到一个有钱的男朋友，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婷婷笑着说。
“我也想呢，可这比找工作更难哈。”我笑着说。
两人分量的火锅，那天都没怎么吃，剩了很多。
饭后，我们迎着冷风，去珠江边散步。
江边两岸霓虹的灯光照耀着江面，五光十色倒影在江水里，绚烂无比。
“以后我就看不到这些景色了。”婷婷说。
“只要你想看，我可以拍给你看。”我说。
“以后没人跟我说心里话了。”我说。
“工作的事，一定要谨慎小心，不得对人乱说，复杂着呢。”婷婷说。“这一点你一定要牢记。”
2012年元旦，天空下着小雨，这个不下雪的城市丝毫不隐藏它的冰冷，纷纷扬扬的雨丝已是湿漉漉了地面，让人心都冷了。
我送婷婷去了火车站，依旧的川流不息，依旧的人生百态，那个标志性的大钟还挂在那里。
这几年，除了每年过年回家一趟，若无它事，定是不会走到这火车站里来，因为一到这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就让你觉得是身在异乡人的世界，觉得这个城市不是你的，而随火车远去的那个终点，才是家。
婷婷走了，她回家去了。
只留下我挂着两行眼泪，转身，离家越来越远。
4、
新一年的春节，由于湘鄂地区大雪，造成铁路阻断，那一年，买不到回家的车票，我第一次在广州过年。
期间，我跟朋友去逛了花市，行了花街，感受了广州过年的气氛。
我的粤语已经说得有十分的标准和流利了，如果我不说，没人知道我不是广州本地人。
在花市上，还特意买了一大树的桃花，希望来年有个好运。
那一年春晚，郭德纲的相声《败家子》让人爆笑，火遍大江南北。
紧接着，“双11”越来越旺，败家娘们火遍全世界。
或许是婷婷走的时候，她的愿望实现了，或者是那一树桃花显了灵。
下一年的11月，我认识我的男朋友，我们第一时间在城市中心区域买了一套房子。那时房价已飙升，但他说：“只想让你有个家。”
拿到房子的时候，我想起当年三元街里那潮湿的巷子，想起楼道里经常吵架的情侣，想起婷婷走的那一天灰蒙蒙的天空，想起隆隆的火车声，想起珠江两岸的霓虹。唯独不愿意想起那个求职中介公司。
人生其实是有选择的。这是我事隔两年之后，又领悟到的东西。
后来，婷婷也有了男朋友，跟她一样，都是公务员，他们经常开着车在县城里来来去去，或是在麻将桌上开怀大笑。
她在我之前结了婚，结婚的时候，我没有赶回去，寄了一个她最喜欢的水晶小天鹅给她。
她说以前在广州的商场里见过，但买不起，现在买得起了，小县城里却买不到喜欢的款式。
后来，我结婚的时候，我没有告诉她。我们的婚礼简单操办，我提出把更多的资金投入到了房产中。
就在我准备签房产协议的时候，接到婷婷的电话。
“心心，你现在手头有钱吗？”婷婷急切地说。
“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我说。
“我现在急需钱，我妈妈病了。”婷婷说。
“要多少？”我说。
“能暂时先借我5万吗？”婷婷说。
“可以，你别着急啊。”我说。
钱当天就转到了婷婷的账户。确定收到后，她不住地说：“谢谢！”
我没有再详细问她一些情况，我想她会跟我说的。
再有婷婷的消息，是一个月之后了。
她说钱要迟些还给我。
说她爸爸由于单位的事情受了牵连，被“双规”了，家里的资金财产都被冻结了，妈妈受不了打击，心脏病发。她当时手里没有那么多现金，只好找我。”婷婷说着。
我像听了一个故事。
“怎么会这样？”我说着。
“哎，一言难尽。现在我的工作也没有了，那个留给我的空白编制一起被人举报了。”婷婷开始哭泣。
“你别着急，工作没了可以再找。”
“钱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先照顾好妈妈。”
我说着。
挂了电话，我觉得憋闷得慌，打开车窗，一阵冷风吹来，今天冬至，我想去吃麻辣火锅。
这座城市风很大‖风吹散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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