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芳魂有恨归故里
浦阳江上披烟霞，希世佳人曼浣纱。貌惊苍生命多舛，岂知夙愿安天下！
夫差自刎首阳山已经是半个月之前的事了，想来早已堕入轮回。那个为我倾尽天下的王，自此再也不会与我有交集——名动天下的越女西施投崖，尸骨无存。而我不过是她死后的魂魄，依着对苎罗的思念回到了故乡。
这个越地难得的净土，依然洗涤在澄澈的江水下。而这整个风云动荡的年代已然易主。
我瞪着那水中绝艳的红鲤鱼，心中反反复复徘徊不定的是没有着落的悔、无处发泄的恨！
“夷光，孩子！”
我回转身，那苍老凄怆的声音果然来自我孤老独居的母亲！
“娘！”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看清我这浮荡的游魂，情不自禁地唤出了潜伏吴宫多年的思念。
“哎，孩子，你竟回来了。”母亲似是惊讶，又似是早有预料，“冤孽债啊，终于结了。”她颤巍巍地蹒跚前行，喃喃嘀咕着，却不再回头看我一眼，自言自语渐行渐远。
“娘！”我惊恐地看着自己的灵体一点点被江水吞噬，而那条一面之缘的红鲤鱼在我的灵魂下挣扎着。我化入了红鲤鱼的体内，红鲤鱼像是承受了巨大的痛处在水中翻滚着下沉。
阳光在水中漫开，越来越远。我的灵魂渐渐稀薄，双目微瞌。生前身后，一丝不挂。最后一念执着，便是——勾践为霸，非我之愿，非良臣优选，非万民之福！
二、执念逆天返少年
“我的儿，你可算是醒了。”竟是头发尚是乌黑的母亲，“快，把这姜汤喝了。”
我一时间呆住，不知眼前的美好是虚是实？是梦醒了还是灵魂的幻觉？
“这孩子，莫是落水吓魔怔了？”母亲轻柔地抚摩我的额头，那纤纤素手竟是温热的！
这是浸在阳光下的事实！师父阴阳五行说中的灵魂逆转再世为人竟然应验了！
“夷光，你到底怎么了？”
“娘！”我向前倾俯，揽过母亲一把拥住，眼中难以抑制地落下泪来。
母亲见我哭，只当是落水之祸吓着我了，轻声安抚我，“莫怕，日后莫去浦阳江浣纱了。”
前世我从未因浣纱落水，只有水中的鱼常因着我的容颜沉醉水底。
想必这是重生的契机吧！
“夷光师妹。”
这儒雅无双的声音，除去我同一师门的师兄范蠡，还能有谁？
“范师兄。”我淡淡回应。他面色稍滞，瞬间恢复淡泊一切的模样。
“师妹劫后余生，居然比从前谦和有礼许多。”他大约想要与我调侃，见我神色清冷，只好说明来意，“师父说，你若是身体好了，尽早去见见他老人家。”
我之前装作懵懂和母亲玩笑，探知了自己此时正是十三的年纪。那么，师父自然还在苎罗。
“知道了。我午后给他老人家送青梅酒去。”说完装出前世心痛的模样，下了逐客令，“劳烦师兄回禀。现下我竟有些困倦，想休息了。”
我整理衣衫，并不去看范蠡的神色。可我能感到身上落下的目光的落寞，疑惑。
三、绝代佳人覆前辙
我重生以来第一次带上师父最爱的青梅酒去见他，这糟老头还是和前世一般，仿佛没有什么事值得他老人家在意。即使是问我“再世为人有什么打算”，他也是一边执壶畅饮，一边优雅地撕扯新鲜烤好的野鸡腿，顺带着关心一下我这个唯一的关门女徒。
“什么打算，不重蹈覆辙呗。”既然他不严肃，我也没正经吧。
他斜睨我一眼，“别浪费了这一生。一条红鲤鱼的半生命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走进竹林，声音显得缥缈灵异。
可是如何不重蹈覆辙呢？不重蹈哪些覆辙呢？前世错在何处？错在何人？这一世意义何在？我想如何不浪费这一生？
这一切的答案，终于在吴王阖闾与勾践交战结下的梁子，被年少气盛的夫差了断的那一刻浮现了。
“范师兄倒是依然好体面。”我看着衣冠楚楚的范蠡忍不住讥讽。他今日所为何来，与前世无二；甚至深明大义的一番说服也与前世相同！
“你若不愿……”
“我若不愿？”不待他一脸大义凛然地说出一番大义凛然的话，我就抢白道，“我怎么可以不愿？我是越国人，越国有难，匹夫有责。何况，越国诸大夫皆知我与你范大夫同出鬼谷子门下，我，如何能丢了你的脸面。”
“师妹……”，他似是哽咽，面色凄然，触及我的注视仓惶无措。
我自斟自饮春日新酿的桃花酿，不理会他吞吞吐吐，继续说着，“既然入吴宫，那也算是我的终身大事，好歹要置办新嫁衣。必要越国最好的赤霞纱，头面必要有胭脂石镂刻的发簪。”
前生，我一向素装淡抹，倒也是清丽无双，惹人怜。仅有一次穿了霞色罗裙，却是在夫差放虎归山的那一日。他看着我动情地说，“夫人佳貌，艳绝天下，素倾人间！”
重生一世，我个性偏于凌厉，对赤色也多了偏爱。我想和我的良人有一个全新的洞房花烛夜。
范蠡听完我的话，怔忪半晌，终于讪讪地说到，“那我这就亲自去办，先告辞了。”
四、缘起同因终异果
我精心装扮穿上一身明黄色的水袖春衫，略施小计在腰间扎起一圈青绿色的柳枝，垂下几缕柳条，脚踏响屐。腰肢款摆，木屐奏曲，水袖半遮面；眉目如画，樱唇点绛，裙袂旋落梅。
夫差，这响屐舞是我挚爱，前世从未为你精心排练，这一曲，只为诉衷肠，只为偿旧恨，只为明心志。夫为我良人，此生不相负。
一舞可倾城，一舞可倾国。而我，只愿一舞君倾心。
夫差还是那样真诚的人，为人夫如是，为人君如是。
一切顺理成章，夫差与我出双入对，为我闲置三千粉黛。申后还是嫉恨起我，可我不再让夫差废她后位，反而劝他切记申后与他的少年夫妻情。伍子胥依然明里暗里地骂我“妖女”，我一笑不置可否——前世的我为祸国而来，今生的我当真可以算作是妖。我有什么立场辩驳我不是妖女？夫差却是容忍不了，几次三番要剑斩伍相，如此我便舍身挡剑救了伍子胥几次，那老家伙深以为耻，又不放心吴国基业，不舍得一死雪耻。
这尴尬的局面终于因为一次偶然落幕了。
夫差宠信我，议政的宫室也从不禁止我随意进出。我为了避嫌，自己却是只在馆娃宫和响屐台等他。
那一日，他与我对弈至三更，早朝结束，我怕他过于操劳，便去大殿送桃花羹。不成想正遇到他和伍子胥又起争执——为的是勾践回越地。
我隐身偏殿，待听得一声脆响，伍子胥怒发冲冠离殿，才走进去安抚暴怒的夫差。
“大王，这是奴家亲自熬的，可香甜了，您可得全喝了。”我亲自盛好粥，端放在他面前。
他的怒火似乎顷刻消散，笑如暖阳，“夫人总是这样贴心。”
“大王英明。”我笑得灿烂，“贴心如我也要劝大王不可放虎归山。”
夫差神色微动，“夫人刚刚都听见了？”
我却不愿多言，“奴只是觉得野生的虎要么关至死，要么擒下时便要了命。不可养虎为患，自害性命。”
说完，转头正看到呆立在殿中间的伍子胥。
我看了眼阶梯前的青铜剑，俯身拾起，双手奉还伍子胥，“伍相，先王所赐，好生收着才好。”
他竟是头一次心平气和地回应了我，“谢夫人。”
简短的三个字，我却深知，从此少了一个敌人，多了一个朋友。勾践的雪耻指望不上了。
五、慷慨陈词讽奸人
夫差果然驳回了伯嚭的提议，勾践还是呆在马厩里做着马夫。当然，还拖累他的糟糠之妻，当真是伉俪情深。
过了几日，一向本事高强的范蠡终于满心忠诚地替他的主上找到我，好让我吹吹枕边风把他们主仆吹会越地。
“然后呢？”我盯住范蠡那尖锐的双眼，“回去了，是为王，还是臣服？”
他脸色一滞，愣怔着看我的样子着实呆傻。
我抿唇轻笑，“范大夫一向深思熟虑，如今怎的不考虑全面就来命令我？且请同你的王认真考虑，三日后我自前去讨教。”
月隐匿，日东升。轮回往复三日息。
一向不爱盛装的我，今日特意穿上正红色宫装，莲步轻移，裙袂生风，步摇轻颤。妆容上却是一如素日，薄施粉黛，妙在朱唇新画。甫出屋门，梧桐树上栖息的鸟儿便惊飞一片。
我领着十名宫環，八名侍卫，大张旗鼓涌向马厩。这阵势，怕是没走出馆娃宫，就传入夫差耳中了。
馊臭味越发浓重。我在马厩门口停步，示意侍卫通告里面的人。
看着前世自己愚忠的王，他那眉头深锁的跪下时的表情，我禁不住冷笑。
“越王请起，这意在天下霸主的人的跪拜，我可受不起！”
勾践似是惶恐地盯着我魅惑众生的脸，半晌才心口不一地“吐露心声”，“臣不敢有非分之想。”
我不愿再面对他那虚伪的卑微奴颜，走进马厩。
远远地就看到凌乱的柴薪铺就的床铺，以及悬垂其上的不知什么生物的胆。一切果然如同前世。
“勾践，你可知吴宫的冬天，甚是严寒？”
勾践双目迷蒙，不知是诧异我竟直呼其名，还是不解我的话中之意。
“馆娃宫每日为保温暖，可是需要大批柴草”，我转身瞪着勾践一干人，“你却故意将柴草私用做床铺，放着布席不睡！哼！这不臣之心未免太放肆！”
“西施，你莫要太放肆！”勾践涨红了脸，忍不住冲我吼叫。
我淡淡扫他一眼，冷笑道，“勾践，降兵俘帅都是自己放弃自尊的人，你如今有何资格对我不尊？”
“亡国之耻我勾践时刻不忘。苟且偷生就是为了一朝雪耻！”
“时刻不忘么？”我忍不住讥讽，“语气还真是慷慨激昂。可惜”，我抽出侍卫的剑，挥砍下悬挂的苦胆，“俘虏的日子还不足以让你铭记亡国之耻，还要自找苦吃才能不忘你此刻的败寇身份，这就是你自称的忍辱负重只为雪耻？这就是你的坚韧意志？勾践，你一没有人君之德，二没有成事毅力,三没有仁义之心。天下落入你手必遭涂炭。霸主之位，当委以仁德之才。”
“西施，莫要胡言乱语。”范蠡见勾践攥紧拳头急忙打断我。
“范大夫子，择良木而栖，方是正道。你其实心知肚明'飞鸟尽，良弓藏'，为何定要害了飞鸟之命，再自隐于江湖？”
“你”，范蠡此时约莫惊诧难解，开开合合几次双唇，也未能说出话来。
我前世今生想说给这对越国君臣的话差不多尽了，日暮西山，也该回去为夫差备下晚膳了。
行至马厩门口，我回转身冲着青筋暴突的勾践清浅一笑，“冬日干燥，柴草勿要走水了。”复款款渐行渐远。
六、红烛春风偿前恨
前生夫差自刎的结局，勾践只是一个因素，夫差志在中原霸主，穷兵黩武而耗空国力才是根本原因。他有才干，有毅力，但也独断专治。我禁锢得勾践，却只怕劝不住夫差息战。
许是心事沉重，禁不住发呆，连夫差站在身后也未察觉。
“夫人在思念家乡吗？”
我惊得身子微颤，见是夫差，赶忙作揖，却被他一把揽入怀里，“等寡人称霸中原，就带夫人回越地家乡，如何？”
闻言，我心中一动——哪怕三生三世，夫差也还是会汲汲于霸主之位。
“侬并未想其他，只在想大王。”
夫差开怀一笑，“想寡人什么？”
“想大王平安。”
夫差一向聪慧，听此一句，便已猜中七八分，“夫人不妨细细说来。”
我挣开夫差的怀抱，恭敬地回答，“大王高志，令人景仰。然名流千古的君王，并非天下独尊，而是一代明君，是一个体贴百姓、敬畏生命的君主。大王待手下败将、杀父仇人尚且宽容，待芸芸众生也定能博爱仁慈。”我敛裙跪拜，“西施希望大王息战。”
前世今生，夫差宠我让我，但，彼此从未涉及军政大略。我跪在他履前，心中着实忐忑。馆娃宫前所未有的静寂，我专心感受自己压抑又紧凑的心跳。
待夫差长叹一声，温柔地拉我坐到他膝上，我才放松了神经。
“夫人所想，寡人息战会如何？征战又如何？”
“战，彼此共损；和，不战而霸天下！”
我赌夫差内心已经动摇，我不知道没有了勾践被放虎归山，夫差在黄池会盟后会否殒命，我只知道连年征战的结局必然不会美好。我凄惨过一世，不想再多一生悔恨。
“不战而霸天下？”夫差呢喃，接着却开怀大笑，“寡人得西施，便是得了天下！”
他抚摸我羞红的脸颊，随即在我的额上落下一吻，“西施，寡人不战便是。”
“我们终究要一起转世轮回。”
我猛地抬头，恰看见他英武的脸庞浮着无限的柔情。
“我在奈何桥等了一季彼岸花谢，也没等到你堕入轮回道。寻到你，再一世，只求伊人在侧，琴瑟偕老。”
“与君同衾同葬！”
冬日尽，春风紧，红烛摇曳喜垂泪，良辰良人景焕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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