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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
宋焕独居元朗,可能是最彻底的孤独。
就算被隔离监禁的囚犯,与外面的世界也不过一墙之隔。他可以听到狱卒为他忙碌,安排起居饮食。狱卒的生计来自监犯。没有了监犯,狱卒都要失业。其实坐牢的不许离开,并无选择余地,倒容易安分等候刑满。狱卒谨守岗位,同样不能离开,聊天吃饭都在狱中。但他们理论上有权另选工作,奈何命运不济,每天都要上班坐牢,心理更难平衡。
从前守灯塔的人,每天对着海浪,也很孤寂。但他经常会上岸补给和休假。平日晚上,熟识的灯光在遥远的天空折亮,也会引发遐思。偶尔有船只经过,还会带来一阵好奇和兴奋。
连沈船遇难被困荒岛的人,也有异于宋焕的处境。一个人在荒岛,只要还活着,便可以每天盼望。颈脖越伸越长,可能某天会看到一条船,带他回家,上电视做英雄,把孤岛历险记说完又说,越说越精彩,直至終老。
与他们相比,宋焕的独居虽属自愿,却没有回路;也没有盼望的空间。他眼前是条无目的地的单程路,孤零零地伸延下去。只有死亡可以把它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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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寂,将他变成了自己的轴心。在一个人的天下里,他无拘无束,随时随地吃睡拉。兴之所至,他会引亢高歌,或者高声跟自己聊天,有问有答,说个笑话逗自己开心。最讽刺的是,当初离家出走是因为自觉时日无多。到元朗后,身体却每方面都比过去两年进步。难道这是因为改变了饮食习惯,或 “事到如今,再无挂碍” 的良好影响?
元朗这“中站”,看来是终站了。计划中的几天小休,已经延期九十多天。宋焕每朝起来,首要任务是画日子。每天一画,每纸一百画。再过五天便要换纸了。他知道如此郑重记录日子很多余,无奈品性难移。他仍然无法接受 “活一天算一天,管他何月何年” 这分潇洒。
但每过一天,他便少一分冲劲重拾包袱,往北推进。
他每早天未发亮便起床。老人家就是睡不多。间中睡多了便整天全身乏劲。年轻人多睡一阵,休息充分。老头子睡多了,感觉像条刚出土的僵尸。
吃过早餐,他会散步到荒田对面的小村庄。一来一回大概要一个小时。间中他会多走几步到鬼域似的小镇 “逛商店”,到处发掘有用的东西。最遗憾的是,他仍未找到补给蚊香。每早的晨运,目的是运动双腿。人老腿先衰,一旦双腿失去能力,有需要跳楼也爬不上天台。宋焕没有丝毫轻生念头,但洪荒世界处处陷阱,随时可遭不测。他做足了心理准备,如有必要,实行自我 “人道毁灭”。
当然他希望自己健康长寿,到要走的时候,最好在梦中溜走。他曾经实验睡前努力幻想各种恐怖景象,试图引发严重噩梦,把自己在梦中吓死,可惜没有成功。无论如何,寿终正寝是宋焕剩下的唯一任务,要尽力安排。
晨运完毕,等着要做的家务可多呢:修剪果树,摘野菜,斩柴,弄果酱,打水,屋顶补漏,洗衣造饭等等。他通常不吃午饭,中午时分会小睡片刻。黄昏前他喜欢到小溪洗澡网鱼,或设陷阱捉鸽子田鼠。
一天很容易便过去。晚饭后,又是坐在树下听蛙叫虫鸣的时候了。
他喜欢回忆美好的日子。有时人在上海,与夏丽刚刚邂逅。有时一家三口闲话家常,煮饭洗碗,逛街爬山。真正的幸福,莫过于懂得享受简单生活。
意想不到的,是他偶然会在白日梦中上班,埋头思考一些技术难题。间中他也会想起童年往事,和一早忘记了的妈妈。可能脑袋闲来翻旧档,准备随时与作古亲人重聚吧。
他有时会回到当下,计划家务,甚至处心积虑,详细考虑各种紧急应对:摔一交,裂了髋骨怎办?患上严重感冒,登革热,又可以如何处理?连遭到华南虎袭击,宋焕也盘算过。
越想越远的时候,他也会想到自己临终的一刻。
假如他知道生命只剩一分钟,他会如何运用这60秒的余生呢?人到最后关头,四大皆松,身体已经无力作垂死挣扎了。假如早有准备的话,脑筋大概还可以多转几圈。只剩60秒了,什么事最值得回忆,让它陪伴过渡往生呢?
在皎月当空或漫天繁星的晚上,他的思绪更会跨上天马,任意行空。他会飞到穹苍尽头,在宇宙大爆炸的前沿探视未来。但未来尚未发生,只有一片漆黑。突然间,黑暗中爆出亮点,跟着一点变十,十点化千,处处生辉,令他眼花缭乱。原来天外有天,宇宙之外有无穷宇宙,都在奔向永恒,好比亿花齐放,又似万马奔腾。宋焕把想像力增速至超越光速亿万倍,希望一跃而到无限远的尽头,看过究竟。谁知想像力虽然可以穿墙越壁,迅间横跨宇宙时空,却无法到达 “无限”的尽头。就算将来做了幽灵鬼魅,或成仙成佛,“无限远”这没甚吸引力的宇宙之谜也不能破解。
既然无限远去不成,也不勉强。
眨眼间,他老老实实地回到银河系近郊。原来夏丽一直在那里等他呢!“你怎么现在才到?人家等你等急啦!” 她一手拉着他,遨游星际, 共渡银河。她看上去仍然是他们初相识时的模样,只有二十五岁。她有时也会以去世时的四十多岁面貌出现。但宋焕在自己的脑海中,却永远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甚至比镜中的自己还要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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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焕虽然在白日梦里老态龙钟,在现实中却依然健硕,充满冒险精神。
他终于过了边界,到了深圳。
广东一带,自古都是中国最重要的米缸之一。不久前,翠绿肥沃的粮仓,被灰尘滚滚的工厂取替了。田野间出现了一道连绵不断的工业长城。与万里长城相比,这条灰色的现代长城不拒外敌。长城内无数工人埋头苦干,制造大量多余消费品,以满足全世界多余人口的多余消费。灰色长城内是个逆向的废品回用工场,每天消耗大量有用资源,生产废物:爸爸的第36条领带,妈妈的第三部智能手机,跑不动的肥仔的第八对运动鞋。。。
一般产品只有几个月寿命。耐用的东西会遭消费者厌倦唾弃。短命的产品更能紧贴时尚,推动货如轮转。价廉物贱,随买随掉,既可压抑通涨,又有助搞活经济。稻田变了工厂,不再生产大米。农民改行生产 “爱疯”,努力赚钱,好用五倍价钱买进口米吃。
这世界工厂已再度绿了起来。大树把围墙推倒,骑着荒弃了的生产线开枝散叶。工业村变成了吴哥窟。
宋焕本以为大陆那边的人气会较旺。从十六七亿人减下来,烂船也剩三斤钉。谁料过了边境大半天,人影也不见一个。他越走越远,渐渐离开了灰色长城。
不远处有座翠绿森林,被夕阳套上了橙红外衣。大气中充满青苔气味,野果浓香。走进森林,宋焕惊见处处野果:苹果石榴,荔枝木瓜,橘子蜜桃,香蕉西瓜,还有从未见过的奇花异果,都不论季节,结了果实。这里跟他出走前所想像的目的地,竟然一模一样,令他既惊喜,又出奇。
前面有条细长瀑布。一线水柱冲青天,气势磅礴而不失优雅。一株千年迎客松兀立于上。它脚下的婆娑世界,从无到有,再由有复无。由青绿变死灰,再沦为锈黄,然后又回复青葱。孰是孰非已经无人论证。千年老松当然也懒得理会。
宋焕筋疲力尽,但心里平静祥和。他坐在小溪旁,听着潺潺水声,感受着清新扑面的水气,很快便睡着了。
沉睡中,他朦朦胧胧感觉到有东西在嗅他的头顶。他逐渐苏醒过来,但保持镇定,连呼吸也尽量放轻,静静地冒冷汗。心脏是块不随意肌,不顾当前情况,拼命砰砰猛跳。只怪自己粗心大意,在陌生野外随便入睡。
突然间,那东西开始舔他的头顶。一条粗壮的大舌头,一下一下,不慌不忙的在舔。
哎呀!这里离深圳动物园不远。深圳动物园最闻名的是 —— 是老虎呀!
千万别动!
由它舔。舔个饱之后,它可能觉得味道不对,自动离开。也可能。。。反正不能动。
现在宋焕真的只有几分钟的余生了。如他所料,身体动弹不得。应该想些什么东西送自己终呢?
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就这样,空空洞洞的,他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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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浮沉于半睡半醒之间。
每当他从半睡中朦胧浮醒,都感觉到身旁有只热烘烘的野兽,呼着血腥口气 。
他终于醒过来了。
天色仍然很黑。体内的闹钟告诉他大概早上四五点。体外的感应告诉他那头老虎仍然在附近。它为什么还没有把自己吃掉呢?难道还未到老虎的吃饭时候?
晨鸟啾啾啭鸣,声音很熟悉。。。
呃,他究竟身在何方呢?
他轻轻把眼睛打开一缝,看见元朗小屋的天花。没错,是元朗。原来刚才的深圳历险,不过南柯一梦。
但是。。。他确实嗅到野兽的气息,而且越来越清晰。现在甚至可以隐约听到它的呼吸。
这绝对不是在梦境!
莫非深圳虽为梦境,老虎却是当真?
他屏着气,决定等天亮再说。
患失眠的人都知道,睡在床上等天亮是拉长光阴最有效的方法。宋焕越不敢动,身上每个细胞和每条神经便越跟他作对,痕痒酸痛一起来。好不容易才等到一线晨光,把窗框从黑暗中勾画出来。外面的雀鸟在窗外吱吱喳喳,似乎在爭先恐後等看老虎吃人。
睁眼前,宋焕提醒自己,假如张眼所见的是个血盘虎口,要保持镇定,以免在死前一刻失去尊严。从容!一定要从容!他慢慢打开眼皮,看到剥落的天花。他以最慢动作把头转侧,看见它坐在离床两米之处,观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小黄狗看见宋笙有动作,立即警觉地站起来。带黑斑的舌头微微外露,尾巴竖起,谨慎地摆到左边,顿一顿,然后摆回来。
宋焕吞了一口水,笑道:“狗大哥,差点给你吓死咯!” 小黄狗踌躇了半响,才把尾巴摆动三数下,初步表示友善。宋焕伸出一只手:“来!过来!” 小黄狗走近一步,宋焕勉强接触到它打了结的脏毛。它再走近一步,让宋焕抚摸。尾巴很投入地摆动,十分兴奋。
“厌倦了自由吗?又想重操故业,当人的宠物?哎,你怕不怕丢脸呀!” 宋焕把狗头亲切地拨了几下。小黄狗凑过来舔他的脸。“哎唷你很臭哦!你今天一定要冲凉!”
宋焕像个生锈机戒人,把自己从床上慢慢撑起,一边跟小黄狗说话:“就叫你小黄好吗?不好,你是老虎。没错,来!老虎!我们弄早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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