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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千机云锦重,一片银河冻。
我名千机,生前是一名医者,死后则成了为地府打白工的。
我生前做了不少恶事,很多人可能无法想象,我其实是一个医者。
五岁那年,我拜入了当世神医无名的座下,师父老人家身子骨不是很利索,又常年四处行医,早早地去了,就留下了我一个。
我是被师父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当年边境城池战火连天,民不聊生,当地县官早就带着一众妻妾儿女连夜跑了。小时候的其他事我记不太清了,但我记得胡人闯入城中烧杀掠夺,无恶不作。
胡人就是那种劣性根,见不得别人好。
我当时晕了过去,侥幸活了下来,后来师父告诉我,敌军屠城了,我是被家人压在了尸体下面,才没被发现的。
师父在时教我医术,告诫我,为医者,当行医济世,造福百姓。
他做到了,而我没做到。
现在想来,我才是那劣性根的人。
“千机,发什么愣呢,你可有疑虑?”
我回过神,看着眼前的判官笑了笑:“不好意思,判官大人,走神了,您能否再说一遍。”
遇见我这么个同僚判官也是倒了血霉了,他强忍着怒气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五百年了,你看看你还剩多少功德了,以后悠着点,否则有你受的。”
“判官大人,”我打了个哈欠,半死不活地跟他说,“左右功德耗光了下地狱的是我,不是你。”
也是我自食恶果,当年师父救了我后就告诫过,我为医者,这双手是治病救人的,万不可造下杀业。
但我就是那么不识好歹,他活着的时候我顺着他,他死了我就偏不如他的意。
五岁的我已经知道当年敌军为何畅通无阻地杀进来屠城了,恶意的种子早在那时便种下了,是县官的错。
凭什么我们这些普通人就要留下来送死,而他被朝廷养得油光水亮的,死路都要老百姓替他走了。
我放不下呀。
谁叫我记得呢。
所以我在师父死后犯了杀业,我凭着自己的心情去杀人救人,心情好了,十恶不赦的人我也救,心情不好了,皇帝我也不救。
出师不过三年,我碰见当年弃城而逃的县官,他如今儿孙满堂,过得那叫一个滋润。
我自然是看不过去的,趁着给他看病的机会,毒死了他全家。
后来又逍遥快活了几年,终食恶果,被仇家取了性命。
初来地府时我便见了十殿阎王。
他们说我身上血光冲天,业障深厚,本该下地狱的,却不想我又有功德护体,无法下地狱,便罚我行走阳间,做那勾魂使该做的活,还是打白工的。
像我这样的人少见,反正我没见过,判官上任有一千多年了,也没见过。
称我为勾魂使,好像不太合适,我便自主借了一个阳间与地府打交道的职称,叫走阴人。
良心未泯吧,我倒也懂了行医济世的道理。
二.
还记得当年我在人间逍遥快活的日子,幸好师父早早地投胎转世了,否则非将我骂个狗血淋头。
医者做到我这个样子,也是独一份。
师父刚死那年,我不过十五岁,我这孽徒连他头七都没过,就在他灵堂见了血。
前来吊唁的人中有一个曾调戏过我,我咽不下这口气,既然他都来送死了,又怎能不成全他。所以我在他的饭菜中下了毒,无色无味,谁都察觉不出来。
那人是我杀的第一个人。
死一个江湖人不是多大的事,况且他还没什么名声。
办完师父的葬礼,我便早早离了家。师父在时总管着我不让自己出门,说外面怎么怎么动荡,他倒经常不见人,可憋死我了。
师父想错了,我在乱世中混得一点都不差。
他死后第一年,我杀人的本性暴露了,但没人敢讨伐我,因为我是继无名之后唯一的神医。
他们巴结我,讨好我,不敢动我。
要是我出了问题,那无名的医术将会断了传承。
那一年听到消息的时候,我在江阳首富家中,他儿子快不行了,打娘胎带出来的病,能活着长大已经是他祖上积德了,可那又有什么用,谁喜欢英年早逝。
所以他找上了我。
我非常爽快地答应了他,我又不是傻子,他是江阳首富,最不缺的便是钱,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有这等好事,我便狮子大开口跟他索要了不少好东西。
当然,也少不了刁难他一番,不然那还是我吗?
名贵药材是必不可少的,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列了几十味药材,漫不经心道:“这些药材,一个月内,你若是找全了,我保你儿子长命百岁,若是找不齐,那便恕我无能为力了。”
江阳首富老来得子,将唯一的儿子当眼珠子疼爱,他一定能找齐的。
他不仅不恼,还点头哈腰地应承我。
在这些富贵人眼里,当世无双的神医是该有点架子的。
我在一些人口中声名狼藉,可到有些时候,他们必须放下身段,谁让无名只收了我一个呢。
受无名的影响吧,我还算有些良心。
他死后第三年,江南水患,上万亩稻田被淹,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尸体堆积如山,没过多久,便流行起了疫病。
我虽然时常杀人,但也见不得这么多人死去。
当年的边境屠城,我还是有记忆的。
良心未泯,我只身去了江南,能救多少就救多少吧。
那么美的地方,却尸体堆积如山,可惜了。
我三年积攒的药材银子全耗在那了。
疫病有了解决方案那天,我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兴,或许这就是师父说的医者仁心。
不过我的仁心是有时效的,江南疫病好了没几天,我便将这少有的仁心抛得一干二净。
三.
同样也是那一年,我离开江南前往京城,途中被一户富贵人家找上要我给他家老爷看病。
本来我是不想管的,但一想到在江南时钱财几乎散尽,便勉为其难应下了。
后来很多年想起这事,都觉得兴奋不已。
要我看病的那老爷,正是十多年前弃城而逃的边境县官。
我惦记了他好多年呢。
他这十几年过得那叫个滋润,糟老头子一个了,后院年轻貌美的小妾可不少。
凭什么呀?
当年边境的百姓几乎死绝了,凭什么他就能踩着那么多人的尸骨好好活着。
既然找上我了,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那老头惜命得很,明明几年前就该咽气了,却被他硬生生用药吊到了现在。
他惜命,我爱财,看我不挖空他的家底。
我在他家待了三个月,一开口便是天价的药材,当然,那是给我自己留的,至于他,吊着命别死就行。
三个月后,我估摸着他也快不行了,给他加了一剂猛药,保准能送他上西天。
而他府上的其他人,我又不是圣人,干嘛要让他们活着。
于是我又配了新的毒药,下到了水井里,夜晚又放了一把火,他们一个都活不了。
我不后悔杀了他们,谁叫他们跟了那个老家伙呢。
我看着满天大火,不觉笑出了声。
老东西,想不到吧,你当年造的孽,我来找你索命了。
京城甚是繁华,同时也是非更多。
师父曾经就不喜欢和朝廷的人打交道,还勒令我不许与朝廷的人有接触,我偏不。
我逍遥了近十年,终于有人忍不住要了我的命。
临死前我看见了他的面容,想起来了,两年前他母亲病重,我没救,他就来杀我了。
真真应了那句话:出来混的,迟早是要还的。
四.
我这个人,真是走了大运了。
活着的时候我就想着,我死了,应该是要下地狱的,否则都对不起我手底下那么多条命。可谁能想到,阎王爷说我功德雄厚,可代行阴司之事,以抵业障,千年之后,便可重新入轮回。
还有这等好事。
我当即便应下了,谁平白无故想去下地狱呢?给地府打白工就打白工呗,赚了的还是我。
“千机!”
又来了,我揉了揉额角,判官大人哪都好,就是太烦人了。
我安抚好了怀中的小鬼,冲他翻了个白眼:“大人,又怎么了?”
判官恨铁不成钢道:“你可知身负业障之人是要下地狱的?”
“知道。”
“那你可知你还剩多少功德,你再这样下去,不日便要下地狱的?”
“当然也知道。”
我指尖溢出一缕金光送进小鬼的魂魄中,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事。
按理说判官不该告诫我的,毕竟初来地府时我便看到了他眼中的嫌恶,我自己造的孽,受到该有的惩罚了他该高兴才对,这个样子给谁看。
难不成是嫌我坏了地府的规矩?
不能吧,这五百年来我就没干过坏事。
他嗤笑一声,随即说:“你不是没有良心的玩意儿吗,怎么一入地府就同情心泛滥了不成?”
我感觉他在嘲讽我,虽然我生前就是这个样子。
“地府钟秀灵毓,我那被狗吃了的良心,就这样又长出来了。”
说完,我拍了拍小鬼的头:“好了 去吧,三天后记得回来找我,不然我没法交差。”
我看着判官说:“那小鬼身世凄惨,娘亲早死,大户人家的孩子却过得连个仆人都不如,最后是被家中狗仗人势的下人折磨死的,她想报仇,有什么错?”
判官笑了笑,眼中嘲意尽显:“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你生前杀戮成性,你所杀的那些人有什么错?”
“他们没错呀,错的是我,所以我功德耗尽有什么不好的,我活该呀,大人为什么要阻我?”
他指着我说不出话了,似乎是气急了。
怎么想的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自觉活该。
“我自称为走阴人,算得上是独一无二了,为什么要同其他阴司一般,冷眼旁观?我做不到了。”
我没管判官什么反应,说罢便走了,我得去看着那小鬼,免得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难为判官了,那么不想管我还必须得来管一下。
刚入地府那会儿我就知道了自己的下场,能赎罪重新轮回是意外之喜。
判官曾嘲讽我说:“你生前只在乎自己,杀的人不在少数,而今不过是冷眼旁观勾个魂,怎的就做不到了?”
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死了吧。
我知人间苦不堪言,却从未见过人间。
成了阴司我才知道,原来这世间受苦的人那么多。以前的我是看不见吗?不是。
只是我更在意的是自己。
五.
功德这东西,对我来说就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我活的是今生,来世是死是活又怎样呢。
师父的忠告我没忘,生前活的是千机,自然按千机的方式来,死了,总该做些有意义的事了。
医者仁心,但鬼不需要这东西,我那罕见的仁心便从功德入手了。
我将自己的功德分给含冤而死,含恨而终的,让他们用自己的手去报仇,罪孽赎没赎我不知道,反正我觉得赎了些。
地府的规矩我实在是不懂,我以为自己死了就该下地狱,功过相抵也好,可我的过实在是大于功的,从来没听说过还能在地府打白工抵消罪孽的。
可怜的人太多了,凭什么我该有好下场,我该下地狱的。
我这人,判官常说我脑子有病,毕竟没几个天天想着要下地狱的。
我不在意,而且他也没说错。
也没几天了。
算了算时间,我循着那点功德找到了小鬼的家里。
不得不说,这小鬼很有吓人的潜质。
可能是生前被吓多了。
虽说准它报仇了,但地府的规矩也不能随意破坏,我坐在房檐上,看那小鬼将从前欺负过它的一个个吓过去。
而我则瞅着那个快不行了的时候拦一下,免得吓死了。
小鬼在家里的地位真不怎么样,谁都能欺辱它。
也许当年边境没有被屠城的话,我大概不会过得比它好多少,也许会是饿死,也许是被卖了。
它很懂分寸,有些事没有做得太过,就算我不分它那些功德,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将它带回地府后,判官又逮着我骂了一个时辰,我真的想不明白,判官这是何必呢。
就像他劝一个罪孽深重的人活着,可这人又凭什么活着呢?
我活着的时候怎么就没想着积点德呢?
索性我也逍遥不了多长时间了,我仅存的那点功德,再帮几个人就彻底消失殆尽了,到时候,我就顺应我该走的结局,去地狱再待个五百年。
我帮的下一个人是一位前朝公主。
那公主也是苦命,几世不得善终,早就心灰意冷了,却仍与前世的薄情郎连着孽缘。
同为女子,我心中又触动了几分。她以为自己与薄情郎缘分断了,日后就算不得好死也能高兴,可惜呀,若按既定的轨迹,她下一世依旧会爱上薄情郎,被他折磨致死。
可怜,可惜。
于是我便自主斩断了她与薄情郎之间的缘,分了她一些功德。
都苦了那么多世了,总该过些好日子了。
不知五百年后我有没有机会好好过一生。
想来不会,起码得再等几百年。
没过几天,判官便火急火燎地找来了,看他那怒气冲冲的样子,怕是想将我一巴掌扇进十八层地狱。
我不以为然,懒懒问他:“判官大人这么着急,可是出了什么事?瞧您,头顶都冒烟了。”
判官难得失了稳重:“千机,你个混账!”
他不满我不是一回两回了,但还是第一次这样骂我。
“我不明白了,明明我下地狱是最合理的,您怎么还骂我混账了。”
判官这回是真气急了,逮着我就说:“你倒是高兴了,但你对得起无名吗!”
对得起谁?我有些懵了,这又关我师父什么事?他老人家早就轮回了不知多少世了,扯他干什么?
很快我就明白了,我确实挺混账的。
我何德何能啊,天下功德雄厚的人多得是,我凭什么能有这个特例,做那世间独一无二的走阴人。
如果不是他说,我将永远不会知道。
我才知道,师父对我这个孽徒居然这么在意。
判官说,当年师父死后,早就料到我会被仇恨蒙蔽双眼,我本就不服管教,之后一定会随性而为,下十八层地狱是板上钉钉的事。于是他便用他累世功德,为我求了一条归路,他以此为代价,换来了我走阴人的身份。
而他……他本该功德圆满,位列仙班的。再不济,也该享生生世世荣华富贵。
我可真该死。
难怪判官大人一直针对我,我活该呀,他敬佩师父,我却毁了师父的一切……
判官大人说,我如今的一切是师父给的,我不该如此践踏他的一番良苦用心。他撕住我的衣领,恶狠狠道:“你要是还有一丁点良心,便做好你的走阴人,五百年后业障还尽入轮回,从此尘归尘,土归土!”
我突然感觉颊上一片湿润,原来是泪水,我已经五百年没有流过泪了,原来我还会哭呀。
“我不。”
判官打了我一耳光,我顿时感觉魂体虚了几分,他说,你对得起他吗!
我抬眼看他:“若我永远不知道自己错了,才是对不起他呢。”
说罢,我不理判官,离开了地府。
人间的太阳又让我魂体淡了几分,我却没心思想这些了。
我对不起师父,污了他无名神医的名头,我不该心安理得地享受了,我得下地狱,这样才合适。
他应该会高兴,我总算有了觉悟,知道自己该承担的了。
我随意找了几个苦命人,将仅存的一点功德散尽,自觉去了地狱。
其实五百年也不是很久,我已经少受了五百年的罪了。
或许受完刑罚之后,我会重新进入轮回,届时,我应该会洗心革面,做一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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