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母亲节是武林高手云集之日,江湖人传说,不管是青菜白菜,只要高手出手,必定糊菜。无论好锅坏锅,只要经高手之手,必定要烂锅。
其间一位英雄好汉名为柯二冰。
那日,只见柯二冰同学头发蓬乱,手持锅铲,扎着马步,来势汹汹,想必食物会自动吸油烟之精华,集盐醋之元气,会变成一道……一道……黑乎乎的……菜?
嗯。暂且将它与菜归为一类吧。(蔬菜表示不想认这亲戚)
柯同学的妈妈杨林芳女士见此场景,不乱阵脚,以一贯优雅的姿态赏了二冰同学的屁股两巴掌,然后走进厨房,以修炼了二十年的掌法及内功,不费吹灰之力训服了厨房的锅碗瓢盆大军,可喜可贺也。
食物与嘴巴之战接近尾声,杨女士阻住二冰同学试图再次走进厨房。“你去残害自己的脸吧!把你的粉啊口红啊全抹上,也不知道随谁,这大脸盘子,还不知道好好收拾收拾自己,我妈还以为我抱错了孩子呢。”
目测二冰同学内心十吨暴击。
虽是心有不甘情有不愿,屈服于暴力之下,二冰同学识好歹回房间认认真真地给脸刷了一次“漆”。
离外婆家就十五分钟车程,杨女士以80时速在土路上驰骋,俨然是忘了有一个脸上涂了“漆”,哦不,现在是砌了泥墙的女儿在后座了。
杨女士一通电话过去,紧急召唤回了正在雇主家陪人唠嗑的外婆。
外婆今年已是八十八高龄了,背挺得很直,精神头也好,一天天乐呵呵地笑着,那颗烤瓷牙倔强地从嘴巴里抛头露面。
没一会儿,外婆从远处蹒跚地踩着小碎步走过来,我赶紧上前扶着,杨女士更是紧张地三步作两步向前作迎,“妈,慢点。”
外婆撑着杨女士的手喘了一口粗气,继而转向问我:“二冰今天怎么有空回家?平时在学校要按时吃饭,按时休息,好好听老师话,上课听不懂就问老师啊,平时不要跟一些乱七八糟的人出去玩。”外婆一连串的叮嘱我全部乖乖记下,每次过来,都是这几句糙话,却格外温暖。
杨女士嘟囔道,“妈,她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这点事她自个能弄明白。”
“嗯,外婆,我今年十九岁,你还要继续操心我呢!”二冰躲进外婆怀里,向杨女士露出胜利的笑容。
因为小舅把老宅推掉重新建了新房子,外婆又不愿意搬到新房住,就叫人在原来老宅的后院搭了个小棚住下了。一推开木门,一股死老鼠的恶臭味扑鼻,我应激性地皱着眉头,用袖子捂住了鼻子。(啊啊啊,想想那时候真是很作)
外婆快步进门开了床前的小风扇,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领我到床前坐下,安抚我道,“我在屋里放了捕鼠贴,但老鼠死在哪,我找不出来,就一直这样臭着了。”我略微尴尬地笑了笑,为自己的挑剔而羞愧,连忙低下头玩手机来掩饰。
杨女士把菜提到厨房,所谓的厨房,就是用砖头堆起来的矮墙跟床的位置隔开而已。杨女士掀开锅盖,念叨道:“妈,你这锅里的猪肉煮几天了?都煮到烂了,哎呀,现在什么时代了,不要不舍得吃呀,咱有钱买,以前吃不起,现在更要多吃。”
外婆笑呵呵地回应说“有钱有钱,我只是懒得买。”
啊哈,女人呐,口是心非,特别是当了母亲的女人。
与贫穷相处的日子太长,节俭已经在外婆心里扎了根,发了芽,还结了一个叫“知足”的果子。
村里有个富家老太太,和外婆一样年纪,腿脚不便,儿子儿媳妇都在外忙事业,就想找个人照顾老太太,外婆立马揽下了这个活,每天踩着小步,家里和老太太家两头跑,给老太太煮饭打扫卫生。
村里乡邻看到就不乐意了,都是有儿女的人,凭什么她被人侍候那么优秀。
外婆倒是看得很淡,反倒是更呼吁起老人家也要经济自由。
外婆月工资有1500,一有哪个儿女回家里坐一坐,她就要偷偷塞个一两百块。
外婆就打四合彩这么点爱好。每天在老太太家忙完就去跟人讨论四合彩,一群老人家戴着老花镜在那研究四合彩的条子,就跟城市大妈跳广场舞那样热情,生活也多了份色彩。
时间追溯到十几年前,那时的外婆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忙碌。
我读小学时,据杨女士说我那时还没长残,凭着那张胶原蛋白无敌的嘟嘟脸蛋,被杨女士派来外婆家蹭吃蹭喝。(怎么有种在蚂蚁庄园用了蹭饭卡的感觉)
事实是,杨女士那时在家里揭不开锅,要出门赚奶粉钱。
外婆是个大忙人。这是小时候的我对外婆的定义。
每天早上摸黑起来做好饭,她要去给几分地的庄稼除草施肥,顺路去釆草药,中午还要回来洗几个孙子堆的满满一桶衣服。那时候觉得外婆简直是个三头六臂的超人,全世界的活她都能搞掂。
那时候家里穷,嘴多粮少,外婆总是憋屈自己,她每天的伙食都没有几粒米,都是一碗米汤就着一个番薯就去干活了,但是从来没亏待过我们这些小的。
话说,一家之主的外公在干嘛呢?
外公是附近很有名的老中医,每天闻名来看病的人络绎不绝,但外公向来不收穷人的钱,家境特别困难的还免费给中药,口袋没几个子儿。
而且外公好赌,每天一得闲就到村头的榕树下,一堆人围在一起玩牌九,两手空空也要在一旁为他的兄弟应援,每天都坚持最后一个走,敬业精彩可歌可泣呐。
对此外婆也没有半句怨言,她依旧每天操持着家里的大小事务,但由于没有什么经济来源,饭桌上永远是清汤寡水。孙辈们不懂事犯浑不肯吃饭的时候,外婆自有一套治我们的方法。
外婆自顾自地津津有味地咬着萝卜干,夸赞道,
“哎呀嘛呀,这嘎嘣脆,这萝卜干老水灵了,还有点猪肉的味道,再咬一口,嗯~~还有鸡腿的味道。”
以上为杨女士的口述。自行脑补了这情形,和外婆的温柔完全不符嘛。
家里唯一能吃上肉的时候,就是村里的做戏的时候,小孩子盼星星盼月亮,就等这天到来。
家家户户都会买猪肉来祭拜先祖,外婆是负责管香炉的,猪肉就摆在祠堂门前的香案上,待人家进去祭拜时,外婆就会挑那些大块的肉,撕旁边一点肉块,一点点攒起来藏在袋子里,拿回家给我们吃。她自己是绝口不碰的,晚上还要虔诚地跪在祠堂里,跟祖宗请罪,念叨着“各位先祖,对你们的大不敬,要报应就报应在我身上吧,别怪罪那些不懂事的孩子。”这些我是听外婆的梦话得知的。
外婆有六个孩子,因为家里穷,只有最小的儿子有幸读了高中。
小舅也是最争气的。高中毕业后,小舅高考落榜,不过在城市摸着了门道,谋得了一个收费站的收费员的职位,这是个铁饭碗啊,多少农村人的梦想啊。
不久小舅跟一个城里姑娘相识相恋,半年后就结婚了,同年还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一家人生活得幸福美满。
然而人生没有那么多称心如意。突然有一天小舅工作突然晕倒,送医院时被查出是白血病中期。
小舅倒还乐观,很配合地住院治疗,一个月后积蓄耗光,亲戚能借的都借了。他的病情也控制了一点,就被准许回家先静养。外婆到处借钱,给小舅提高伙食质量,天天鱼肉供养着。小舅回家后一个月,被养得白白胖胖的,外婆却消瘦的不见人形。
单位那边开始催小舅回去上班,他觉得身体已无大碍就返城了。回去工作三天后,小舅却再次晕倒,被送进医院,进行急救。这时外婆已闻讯,着急忙慌地坐了邻居的汽车赶过来。
泪水爬满了她皱纹的沟壑,她安静地跪在手术室前,双手合十。
但,上帝也许是忙碌,没能看到这位老母亲的一片诚心。
小舅被推出来的时候,白布覆盖着整个身子。外婆缓缓地爬向了病床,抚摸的小舅冰冷的双手,轻轻地问道“老六啊,明天想吃什么?妈给你做。老六啊,先别睡,吃了饭再睡,饿了胃不舒服。老六啊,你理妈一下。”
外婆撕心裂肺地叫喊,趴在小舅用力捶他,小舅没有任何反应,一向待人和善的外婆,用绝望的目光注视着站在一旁的医生,怒骂道“你们这些拿钱不救命的畜生,还我的孩子~还我的老六~”
护士推走小舅的时候,外婆已经哭得筋疲力尽,她蜷缩在医院冰冷的地板上,两只眼睛直瞪瞪地,任凭谁安慰也不肯起来,最后是小舅的女儿喊了句奶奶,她才缓过神,随众人回了家。
小舅的遗体被运回了村里,简简单单举行了葬礼。外婆抱着小舅的女儿,出神地看着她,小侄女用天真的奶音问:“奶奶,爸爸呢?”外婆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温柔一笑,说,“爸爸啊,随佛祖去很远的地方取经了。”
那时候外公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经常咳出血来,整个人形同枯槁。那时候邻居建议去看西医,外婆骑着自行车骑了十一里路,去找了镇里最有名的西医。
那人也听说过外公慈济行医,并视外公为偶像。当下就答应随外婆到村里给外公看病,并开了针水让村里的医生帮忙按比例配,结果村里的庸医配错了比例,外公打完针后脸色发白,剧烈咳嗽了好一阵儿,没缓过来,撒手去了。
外婆坐在床边,直愣愣地看着没了鼻息的外公,把头埋进外公没了心跳的胸膛,哽咽地说:“老头子,你这一辈子研究中医,却被西医夺了命,命运开的玩笑总是让人始料不及,也好,你去陪老六吧,父子俩总不至于太孤单。”
经历了这两大变故,外婆没被打倒,每天依旧忙里忙外,帮儿子干点农活带带孩子。有空就去小卖部那里捡几个空瓶子卖钱,自给自足,从来不拿孩子一分钱。
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假期,外婆买四合彩中了头彩,奖金有两万多。妈妈接到外婆电话,要她带着我回娘家一趟。一到外婆家,我着实是被屋里一众亲戚吓了一跳。大姨和二姨带着自己所有的孩子回来了,聚坐在小小的门厅里。
外婆少见阴着脸,一直在厨房里忙活,没让谁帮忙。一家人吃完饭,外婆从裤兜里掏出用塑料袋包得严严实实的一沓钞票,用手沾了点唾沫开始数钱。
“来,老大和老三刚刚建了房子,每人五千,其他人就给三千。还有娃娃们,奶奶也给发三百。”发完钱后,每个人都笑脸盈盈。
外婆枯瘦的手收回空空如也的塑料袋,折叠好放回口袋。长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钱这东西,多的时候就多花,少了就节省点花,不要为了这个伤了兄弟姐妹间的和气。”
一群人面面相觑,大家心中都有愧。昨天因外婆帮大舅付了一车水泥钱,二舅和二舅妈正闹得喋喋不休。另外几个女儿听说了这笔奖金,殷勤地跑回娘家,和外婆哭诉手头拮据。
外婆心里有数,几个孩子的生活都过得不好,特别是两个儿子这一年都在筹资建新房,很需要钱。
外婆一席话后,几个兄弟姐妹又重新融洽起来,在餐桌上拉起家常,我退坐在门厅,安静地玩手机,外婆神神秘秘把我拉到她卧室里头,掀起床板拿出十张压得平整的百元钞票塞给我,我呆呆立在原地,不明所以。
外婆把钞票塞到我手里,说道:“二冰呐,你考上大学,给外婆争光了,这是外婆奖励你的。到学校一定要好好听老师话,认真学习啊。”
杨女士教导,不能拿老人家的钱。我赶紧把钱还回去,推脱道:“外婆我长大了,不能再拿您的钱了。”外婆皱着眉头,提高了音量训斥道:“长大了嫌外婆这点钱少啊?”少见外婆如此严肃,我知趣地接过了那十张钞票,外婆立刻阴转晴,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我别让外面那些人知道,我们相视一笑。
时间悄悄跑到正午,火辣辣的太阳暴晒塑料棚,屋里闷热地像蒸拿房,我和坐在床上晾着脚丫子,外婆在一旁摇着蒲扇,杨女士在厨房大显神功,空气中一片详和,真想永远停在这个美好的时刻,我的两位女英雄永远在我身旁。
厨房传来的饭菜香让我从回忆中抽离,杨女士一声喝令,二冰同学麻利地收起脚丫子去摆碗筷。
吃饱喝足后,我和外婆头对头睡在竹床上,我翘着二郎腿,随着手机里播的戏曲的踩着节拍。我盯着头顶的电风扇,听它卖力地呼哧呼哧转着风。外婆突然来兴致,跟着唱了两句,有板有眼的。我忙夸道,“外婆唱得真好听。”外婆笑得合不拢嘴,得意地说,“那是当然,年轻的时候我也是戏班的花旦,想当年,我曲唱得好听,长得也水灵,多少人去我家提亲,可我就看上了你外公那个不会说好听话的闷葫芦……”外婆的声音越来越小,紧接着耳边传来了一阵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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