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曾祖母,是妈妈的奶奶,我们这也叫太奶奶,姓赵,“赵氏”,墓碑上是这么刻的,并无名字。
其实,我是见过太奶奶的名字的。初中的时候,某天夜里,太奶奶神神秘秘的,把我拉到一边给我看她的宝贝。她用纱布裹的很严实,厚厚的一坨,拆的时候非常小心,特别像今天电影里的慢动作。我真以为是啥宝贝呢,特期待特紧张,拆到头就看到一张薄薄的发黄的身份证。当时我还嘲笑她来着,她还给我念过叫赵什么来着,我还很惊讶祖母的名字,只记得有个“燕”字。具体是啥真记不得了,我很是悔恨。
我是太奶奶打小带大的,关于太奶奶最初的记忆,却是在小学三年级。这个我记得还是挺清楚的,那天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我特别想吃肉,宁可绝食的那种。当时小,还比较爱耍无赖,没肉吃就死命地在地上打滚。说也奇怪,我妈愣是没搭理我,径自就骑着车走了。当时我就懵了,咋办?人都走了,我这滚给谁看呢?
太奶奶就是这时候出现的,那时她还没驼背,也算的高大,皮肤黝黑,穿着一身蓝黑色的外套,梳个大背头,戴个黑色的发箍,看上去人很精神。重点是,她手里拎了两块钱的肉。为啥是两块钱?肉的斤两我还真记不得,我就确定是两块钱,不过这都已经不重要了。看到有肉吃,我就安分了。我也不知道喊她啥,她也不说话,我就静静的坐在桌边看着她做饭。太奶奶手脚麻利的很,不一会儿菜就端上桌了。她那天做的是肉丝汆汤,打了蛋花,还撒了好多葱,黄黄绿绿,煞是好看。汤好喝的不行,肉丝儿也很下饭。我记不清吃了多少碗,但是我吃的很撑,扶着墙的那种。那年我10岁,也就是从肉丝汆汤开始,我对食物开始有了认知,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对太奶奶有了最初的记忆。
妈妈说,其实太奶奶在我两岁多的时候就到我家来带我了,当时我腿断了,又特别折腾,她一大早就推着我和姐姐到村子东头的小卖铺,给我们买吃的,尤其是我,特馋巧克力。后来几年太奶奶也断断续续的来过我家,不过呆的时间短,我都不记得了而已。
太奶奶烧的一手好菜,我的表弟和姨弟小时候也被祖母带过一段时间,每每想起她,都会提及祖母烧的“豇豆烧肉”,那是我们三个一致公认的,太奶奶最拿手的菜。我们从小吃到大,吃了十多年都未曾厌过。我们都是就着肉汤拌一大碗饭,然后吃菜扒饭,肉煮的鲜红多汁,软和不烂,豇豆也清脆夹杂着肉香,甚是下饭,连豇豆粒子都从汤里捞出来吃的干净。我们每次都吃的特别撑,特别满足。太奶奶还会烧许多别的菜,扁豆烧肉,刀豆烧肉,蚕豆瓣子烧汤,丝瓜籽蛋汤,黄瓜炒肉片,平菇蛋汤,芋头烧肉等等,很多很多。
太奶奶对食物充满敬畏,“一粒米,七斤四两水”是她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时至今日我都没想明白,这里面米和水的“七斤四两”是怎么换算出来的,只晓得米很珍贵就是了。小孩子吃饭,不安分,嘴是个漏子,吃饭又扒的凶,只管吃进嘴里的,哪管漏在外面的,碗里的米也总是吃不干净。太奶奶就喜欢看我们扒饭的样子,吃的邋遢也不会怎么唠叨,等我们孩子吃完了,她就过来给我们擦擦嘴,然后慢慢的把我们吃漏在桌上的米粒再捡起来吃掉,把碗里的剩饭也细细的刮干净吃掉。虽然那时候小,但是对吃别人剩饭这事,还是觉得挺恶心的。我就看过一次太奶奶吃我的剩饭,那感觉很不好受。从那次以后,我吃饭再也不敢剩饭,碗里也吃的干净,也尽量不漏米粒,漏掉了自己也会捡起来吃掉。我吃饭的规矩,也是从那时候立起来的。
太奶奶嘴阔,几乎是啥都吃,“丝瓜皮炒菜,腌西瓜皮,凉拌豆腐类”的,她都做,我们要吃的话她也给我们尝,不过味道很是差强人意,所以下次她再做的时候我们小孩子也不凑热闹了。她总说,她那个年代是个充满着饥荒的年代,能填饱肚子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哪敢奢求鱼啊肉啊什么的,我们现在是赶上了好日子。太奶奶的这些话,我在爷爷那里也时常听到,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但是也很是明白粮食的来之不易,对食物也是充满了深深的敬畏。
太奶奶还是个很有口福的人,她过世的时候享年93岁,我在这的前段时间去探望的时候,太奶奶还能拆骨头啃玉米呢,一点都不含糊。她吃东西很细致,慢条斯理。不过,她想吃的快貌似也不能够,她就三颗牙齿,上面两颗,下面一颗,都在右侧,,这是她最后的三个”卫兵“,一直陪她站岗直到离世。
在我印象里,就没怎么见过太奶奶嚼着吃饭,她的三个卫兵好像也难以承担这么重的任务。她都是努着嘴吃的,下颚动作幅度还不小,努的相当有就节奏,“咕叽咕叽”,有时候吃的还挺利索。太奶奶喜欢啃骨头,我不喜欢啃,因为骨头抓在手里都是油,啃了也是满嘴的油,又脏又麻烦。太奶奶每次都会埋怨“小孩子啊有牙齿,就该多啃啃这些骨头”,然后叹口气,把我们不愿意啃的骨头自己拾掇。她都是先用手慢慢撕,撕下来的肉还是给我们吃,要是我们都不吃,她就自己吃。遇到那些撕不下来的,她就用她的三个牙齿啃,啃的很慢很认真,遇到难啃的她就砸吧砸吧嘴,松松下巴,换个骨头面继续啃。她啃的动作很大,有时候还有吸骨髓的声音,“滋滋”的,声音很响,一听就知道吸得干净。她每次也都啃的很干净,我们每次吃的饱饱的,看她啃着啃着感觉就又饿了。看太奶奶啃骨头,是一件很幸福的事,这种幸福,就像看自家的宝宝抓着勺子学吃饭一样,充满了纯真和童趣。
太奶奶是个很有意思的老太太,她不喜欢喝豆浆,也不喜欢喝芝麻糊或者奶粉一类的养生补品。她喜欢喝雪碧。是的,她很喜欢喝雪碧。确切的说,应该是喜欢喝碳酸饮料把,只不过我们那个时候的碳酸饮料也就雪碧和可乐,她不喝可乐,说看着像醋。
每天晚上,她都会倒那么一杯。如果我要喝的话,也会给我来上一杯,像两个酒鬼一样,不过我们不碰杯,满了就直接干了,豪饮!太奶奶喝的很豪爽,好像喝的是真的酒一样,相当沉醉,喝完了就半躺在床边,悠哉游哉的,一只脚翘在床上,另一只脚在床边晃荡着,安安静静的,像个寂寞的小寡妇一样,百无聊赖。“呃——呃——”,太奶奶打了两个相当长的,相当满足的嗝,她挤着眉对着我称赞“今天的雪碧,气还是挺足的!”打了嗝太奶奶会很开心,床边的脚会甩起来,嘴里也哼小调。我喝雪碧很少打嗝,太奶奶说,打嗝不礼貌,不过自个在家打没关系,嗝打出来舒坦。打完嗝,太奶奶就会做她的“广播体操”了,说是广播体操,其实就一个动作——躺在床上揉肚子。太奶奶会煞有介事的,让我别打扰她。然后闭着眼睛,嘴里振振有词“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五六 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叽里咕噜的说一大串,像念紧箍咒一样。我曾经认真的数过她揉的次数,大致就是顺时针揉五十下,逆时针再来五十下。“广播体操”结束了,太奶奶就会踏踏实实的,安心的躺到床上,安安静静的看着我做作业,或者忙些别的手工,等我睡觉。打我10岁那年,太奶奶就一直住在我家,给我做饭,一起睡觉,直到我上大学。在我们一起生活的十多年里,太奶奶这套简单的广播体操从未间断过,兴许她这套运动在我未出生时就已经在做了,我不知道她坚持了多久,但是至少十几年,也很可能是大半辈子,这都无从考究了。我自己事后再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都会对她更生敬意,我的太奶奶,真的很了不起。
太奶奶过世的前一天晚上,深夜,她突然让外公打电话给妈妈,让妈妈过来陪她一起睡。妈妈惊了,立马从被窝里爬出来,火急火燎的赶到外婆家。第二天早上,妈妈就打电话告诉我们,太奶奶可能不行了。我赶到的时候,太奶奶躺在床上,嘴微张,还打着小鼾。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鼾声了,我一直守在床边,轻轻的喊着拍着”太奶奶,太奶奶“,她睡的实在太沉了,怎么都喊不醒。呼噜声越来越小,渐渐的,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我没等到她睁眼,我看到了太奶奶眼角的泪。太奶奶,没来得及跟任何人道别,就这样睡过去了。那天,正月十九,太奶奶不喜欢雨雪,久违的天晴。
妈妈说,那天晚上,她被喊过来,啥事都没有。到后半夜,太奶奶起来上厕所,站起身后,突然一脸严肃,郑重其事的对妈妈说”人这一辈子,做任何事,都不能给别人落下闲话“,这大概就是她最后的遗言了把。
太奶奶过世已经七年了,她做的菜,很多味道真的是,记得没那么清了,也就最初的肉丝汆汤和豇豆烧肉,还能回想起一点味道。我也再没有看到,像她那样,啃骨头啃的那样幸福的人。我也曾经像太奶奶那样揉过几天肚子,不过个把周都没能坚持的下来,甚是惭愧。。。。。。
我的太奶奶,我很想她,哪怕她不做菜,我也依然很是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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