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唰~”
窗外传来清洁工的扫帚摩擦地面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晨光熹微的小城上方,空旷而孤独。他们是这个城市起得最早的一群人,大多数人还沉浸在甜美的睡梦中,他们已将街道打扫得一尘不染,迎接小城新的一天。生活是多么不易啊!柳新想。
柳新裹了件裸色的大衣,脖子上扎一条墨绿色的围巾,拎起一个婴儿提篮。宝宝沉沉地睡着了,粉嘟嘟的小嘴蠕动了两下,吐出一小串沫沫,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挂在唇边。柳新也似有若无地微笑了一下,内心却似翻江倒海,波涛汹涌,颤抖着手盖上了白纱幔,拎着提篮出了门。
空荡的街道上一个穿着橘黄色工作服的清洁工在将扫拢的垃圾装车,时而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拭去额头渗出的汗珠。天色将亮未亮,浓雾笼罩着昏黄的路灯,灯光照着地面上一条一条的整齐的扫帚印,显得更加寂寞清冷。柳新拉了拉大衣,将身体瑟缩在这个深秋的清晨,提篮跨在胳膊上,哈口气,搓了搓手。
街边的包子铺已经一切就绪,等着迎接今天的第一位客人,蒸笼呼呼地冒着热气,热气慢慢融进浓雾中,混合着蒸熟的面团和肉的香气,钻进柳新的鼻子。“阿嚏~”柳新揉了揉痒痒的鼻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从未这么早出过门,清晨冰冷的空气让她孱弱的身体有些不适应。老板娘深情地忘了她一眼,她心里抱歉地想,对不起,我不是你们的第一位客人,我只是个过客。不是不饿,是完全没有心情吞咽食物,她的心里堵着一块大石头。谁能懂呢?谁能帮帮她呢?无助而悲怆的情绪让她不自觉地又将身体往大衣里缩了缩。
包子铺前面还有一家店早早地亮起了灯,门口停了一辆白色的保时捷,店员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将一桶桶的花搬出来,精心挑选,小心地装饰在车头。这家叫做“花相似”的花店在这座小城有点小名气,黄历上的每一个黄道吉日,准备迎接新娘的花车一大早就来排队,等着被装饰得花枝招展,喜气洋洋。
柳新此时更在意这个烂熟于心的店名,她突然觉得这名字好凄凉。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她曾经也幻想过,等到她结婚的时候,她要租一辆加长林肯,把整辆车能贴的地方,从头到尾全部贴上红的,白的,粉的玫瑰花,变成一辆真正的“花车”,她要穿一袭白色的拖地长裙,长发自然地垂在肩上,头上戴一个花环,手里捧一束粉色和白色玫瑰的花束,踩着红地毯,款款走向她的花车,走向她的王子。
她转着圈,满脸幸福地描述着她梦中的婚礼时,邱田也宠爱地望着她笑:“那你不就是传说中的花仙子?”
邱田。柳新的心震颤了一下。她还想他做什么。这个该死的男人,他已经彻底地消失在她的生命里。都怪自己傻,为他付出了一切,换来了如今的结局。他说她好美,美得就像一件艺术品,遇见她,他的人生就已圆满。为了做他独一无二的艺术品,她竟放弃了自己的学业,放弃了自己的人生。
柳新忘了,艺术品这种东西,可以价值连城,也可以一文不值。艺术品的命运把握在收藏家的手里,而不在它本身的价值。她现在就是被收藏家忘记的一文不值的花瓶。收藏家如今身在何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心里在想什么,他有没有真的爱过她?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他的老家在渭城。她不确定,是不是他的“渭城”两个字打动了她。
上中学的时候读到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她读一遍就背了下来,她不知道为什么,坚信“客舍青青柳色新”就是她名字的出处。如果真是这样,父母为什么要从这首诗里为她取名字,她就不明白了。也许她的一切推测都是错的。
邱田每个月都会来这个小城出差,查看分公司的运营情况。他们租了套房子,邱田每个月都会来陪她半个月。他摸着她的头说,等她毕业,他就带她回家,娶她。他说的那么真诚,那么认真,那么温柔,像父亲,像哥哥,像要永远相依的爱人。啊,是啊,只是像爱人,他怎么能演的那么像。
柳新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邱田已经一个多月没来看她了。她给他打电话,他久久不语。
她语无伦次地逼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该怎么办?你会跟我结婚吗......”
他安抚她:“等我忙完这两天,就来找你,乖乖等着我。”
她想他可能确实很忙,他不会不要她的。她耐着性子,乖乖地等着他。
柳新再次给他打电话,是个女人接的:“喂,你好。”她心里咯噔一声,有种不好的预感,犹豫着说:“我找邱田。”
“他在洗澡。你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转告他,或者我让他一会儿回给你?”
“哦,不用了,没什么重要的事,我回头再打吧。请问你是?”
“我是她爱人。”
爱人......爱人......他有爱人......
邱田再也没有找过她。她不是没想过打掉这个孩子,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每次都被一种叫母爱的情愫说服了。甚至有一次,她已经躺在手术台上了,听见护士摆弄手术器械的声音,刺激得耳膜生疼,她一个激灵坐起来,逃离了医院。不,她不能这样残忍。这是一个小生命,是一个孩子,是她的孩子。
第一次遇见邱田的时候,她是课余在那家酒吧里打零工,他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他拉她坐下,让她陪他喝一杯,听他说说话的时候,她竟没有芥蒂。那时大概也是母性泛滥吧。
现在她即将对这个无辜的孩子做些什么啊。她的母性又去了哪里?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柳新办理了休学,她原本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孩子出生后,她给邱田打电话,那个号码已经成了空号。他最后一次离开留下的几万块钱很快就用完了,她没有收入,要照顾孩子,也没法出去工作。他租的房子也快到期了,没有钱付房租。她才21岁,她看不到所谓的未来,她觉得自己走到了绝路。
在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之前,柳新做了这个艰难的决定。
不知不觉已走到了福景园别墅区的门口。天色蒙蒙亮,浓雾还未散去,柳新的头发上和衣服上沾了一层露珠。她计算过了,太早来,孩子会冻着,晚了会被人看见。这个时候刚好,周围没有人,保安趴在桌上打瞌睡。她将婴儿提篮放在门口,最后掀开看了一眼,孩子仍然熟睡着。像是故意和她作对,这个孩子除了那一点樱桃红唇,眉眼像极了那个男人。
不能再耽搁了,天渐亮,路灯已经熄灭。柳新狠了狠心,咬咬牙,快速离开,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路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晨练的人精神抖擞地活动着身体,下夜班的人像霜打的茄子,顶着黑眼圈恨不得立刻扑在一张床上,赶早班的人瑟缩着,手里捧着冒着热气的早餐,急匆匆地赶路。
世界每一天都是这样的,重复着,没有什么意义。柳新拖着沉重的脚步,茫然地走在人群间,没有人知道她刚刚发生了什么。
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自己的罪过,祈祷她的孩子能遇见比她称职的父母,平安快乐地长大。
花店门口已经换了一辆花车,店员继续忙碌着。包子铺熙来攘往,老板娘忙得没有空看她一眼。门口一个小男孩坐在一个破轮胎上,没有双腿,双手捧着一个瓷缸子,抬起脏兮兮的小脸望着她,头发像一团缠在一起的秋草。清晨的第一道阳光照着他,他的脸显得更加瘦削,眼窝更加深陷。
柳新忽然觉得时光在快速倒退,她正站在舅舅家的小院里,阳光很好的深秋的清晨,她衣着单薄,满身污泥,低头用手指搅动着衣角,没有眼泪,舅妈端着碗一边吃早饭一边训斥她是野孩子。那年她五岁,被送进孤儿院之前,她被寄养在舅舅家。
柳新走进包子铺,用身上仅剩的五块钱买了五个包子,都给了那个孩子。转身向福景园的方向跑去,身轻如燕,越跑越快。
不管再艰难,不管再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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