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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波光粼粼的湖面上,穿着军装、划着船的威廉对戴着兔子发箍、一身洁白长裙的诺拉说,亲爱的,你不能再淘气、不能再不好好吃饭、不能再觉得所有人都面目可憎,都对你有敌意。没有一个人喜欢你的世界,孤不孤独,可怜不可怜?你以微笑面对这个世界,看到的都将会是微笑。
阳光在湖面的落脚处冒出来一只鸭子,再细看又慢慢出现其他几只鸭子。小船慢慢地前移,鸭子不惊反而向小船排成一字前来。被威廉训斥嘟囔着嘴的诺拉小声委屈地辩解,我也不想这样啊,可我现在眼里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他们嫌弃我、意图害我、觉得我是无用之人,世上只有你待我好,所以不准你离开我。
在威廉俯下身要亲吻她额头的时候,梦境戛然而止,诺拉依依不舍地睁开眼睛。她强撑着身体从床上坐起来,伸手打开旁边的窗户,嗅那窗外的桂花香。太可怕了。那个比她父亲还大的男人竟然想追求她,这真是一件想起来就令人恶心的事情。他不经允许走进她的房间,还触摸她的手。虽然自己接受很多的新派教育,但男女有别的思想还是根深蒂固的。即便见面亲手礼,那也需要在女方清醒的情况下进行,怎能在别人睡着时自作主张地拉她的手呢。诺拉的感情世界只有威廉一个男人,那是自生下来就注定的事情。除了她的爱人威廉,任何意图在男女感情上接近她、妄想占有她的男人,都令她保持警惕、想要逃离。更何况,她还是一位年近二十四岁就已成了六岁孩子母亲的人呢。那个中部谢顶、周边白发的男人说不准都六十多了,孩子都有可能比诺拉大,竟还恬不知耻地骚扰她。
这是一间狭窄的房间,一张铁床、几把椅子、一排落地的黄木大柜子。诺拉想不起来自己怎么会在这里的。她记得自己牵着女儿苏菲的手在雨城的大街上行走,想去邮局领取公婆的汇款。路上,防空警报刺耳地响起,街上的行人顿时乱作一团去找防空洞。绝望的情绪袭来,瘦弱的她抱起女儿跟着政府指挥人员的手势前往就近的防空洞逃生。那是一座三层的百货大楼,地下两层是防空洞,除了上面的大楼逃生出口,不远处另建了其他出口,比较安全。诺拉跟随拥挤的人群跑了进去,早已经见怪不怪的女儿苏菲静静地趴在她孱弱的肩膀上。还没挤进防空洞,就听到街面上轰的一声巨响。死人啦、爸爸、妈妈……身后的、凄惨的哭声乱作一团。诺拉感觉后背有很多人推着她走,本挤不动的她竟奇迹地托后面人的福往前持续移动,她只需要竭尽全力保持不被践踏就行。防空洞里的人很多,只有少数特别早的人能在角落里找个位置坐下,其他人大多是面面相觑地站着,恐惧地听着头顶的飞机轰隆声、炸弹爆炸声。
诺拉感受到手被一只粗大的手触摸,眼皮被翻开,紧接着是淡绿色的手电照射,视线不自觉集中起来。她看到了一位身材不高、长相猥琐的四眼大叔盯着她。出于本能,她用尽全身力气打了那男人一巴掌。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将那人戴着的眼镜打飞了出去。诺拉嫌弃脏似的不断地擦拭刚刚被男人触碰到的地方。你是谁?想要干什么?我女儿呢?
那男人身后的几个女人瞪着眼睛看她,一副看着怪物的样子,窃窃私语。慢悠悠捡回眼镜的男人盯着她,愣了一会,哦,诺拉小姐,你女儿好得很,过些天就会让她见你。诺拉思考下待要重新发问时,发现房间里的人都不见了。这一切,充满着诡异。
天空蔚蓝,蓝天白云。按说这样的天气,野狼国的敌机会来轰炸雨城的。推开窗户,诺拉看到三三两两的老人在几棵桂花树下游玩,不远处又有盛开的栀子花。雨城的栀子花能持续到秋季。诺拉闻着桂花、栀子花的混合香气,内心满是欢喜。她想到外面的院子靠近一些嗅花香,拖着身体走到门口,轻轻地打开门,竟立马回到了家里。诺拉懵了,回头发现身后的门不再是那个不熟悉的、不能反锁的小木门,而已变成了自己家的大铁门。她静静地看着手里凭空出现的钥匙,怅然若失,恍惚间,听到次卧里传出钢琴声。是女儿苏菲吗?诺拉移步过去,看到六岁的苏菲坐在小椅子上全神贯注地弹钢琴,惊讶道,你是怎么回到家里的?苏菲慢慢按住一个音符,回头看她,笑了笑,天空中我们的飞机与野狼国的飞机相撞,你以为飞行员是爸爸,晕倒在大街上,是一位穿制服的叔叔送我回家的,难道你忘记了吗,妈妈,我饿了。听到女儿的话,诺拉流下了眼泪,她走到女儿面前蹲下搂着她,小声说,对不起,那样的环境留下你一个人,我当时真以为是你爸爸呢,幸好不是,苏菲,妈妈醒来时没见到你,可把我吓着了,你等着,妈妈这就给你做好吃的。
诺拉走到厨房,看到干干净净的房间,回头,换上干净、整洁、漂亮的衣服,戴上棕黄色的礼帽,对苏菲说自己要出去卖菜。她的认知里,自己既当妈妈也当爸爸生活了六年,这些年的日日夜夜,她无时无刻不在牵挂丈夫威廉,忧虑乱世的女儿长不大。
丈夫威廉是一名空军飞行员,也是自己青梅竹马的爱人。两家是世交,生意上也多有往来。产房里,六岁的威廉抱着刚出生的诺拉,说,叔叔、阿姨,妹妹的头好奇怪、好丑哦。这话逗乐了整个房间。两家的大人说,刚出生的小孩都是这样的,她将来长大给你做老婆,好不好?好。威廉不假思索地答道。大人疑惑地问,刚才你不还说她丑吗?她这么丑,我要是不娶她,将来她没人要多可怜。
说刚出生的诺拉丑是威廉的短板,随着诺拉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漂亮,威廉为了这个插曲向诺拉道了几次歉,亲爱的诺拉,对不起,其实我比你丑一万倍。诺拉很喜欢这位英俊潇洒、知书达理、懂得谦让、又很照顾疼爱她的哥哥。两人的感情一天天地加剧。诺拉没想过今生除了威廉,自己还会爱上其他男人。若是生在太平世界就好了,他们一定会甜蜜地过完一生。
那是一个野心家吃人的时代,为了所谓的个人荣耀、功业,他们打着为国家、为民族长久繁荣的旗号,不惜发动侵略战争,将本国国民、他国国民带入战争的沼泽。他们的视野里从没有合作共赢,念头里都是你死我活。野狼国就是这么一个存在,野心家们篡夺了国家的最高权力,不顾本国人民的利益,给自己侵略别国的行为找出高大上的理由,将侵略说成解放别国的人民,实际上干的都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连动物都不齿的行为。野狼国与海棠国是近邻,两国自古以来友好大于争吵,可是近代以来野狼国在野心家们的领导下屡屡发生侵占海棠国利益、伤害海棠国人民感情的事情。
年幼的诺拉、威廉每每听着双方的家人谈及此事,无不义愤填膺。两人的父母早已是枫叶国国籍。两家也生活在无战火的环境。但母国被野狼国欺负时发出的哀鸣却牵动着这批游子的心。不少和诺拉、威廉父母一样的海棠国游子将自己的财产捐献给母国助战,年轻者回国参战,年老者力所能及地呐喊、求助,揭露事实的真相。
我们是教徒,在造物神的眼里没有国度之分,但我们却有自己的母国。听到母国的哀嚎,我们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冰港的一声枪响改变了故事的进程。起因是野狼国自己的人走丢了,竟带着部队要去海棠国的部队里寻找。面对海棠国的拒绝,野狼国率先开枪,一贯软弱处处退让的海棠国这一次却勇敢地反抗。野狼国的好战分子,扬言四个月灭亡海棠国。这种狂妄自大深深羞辱了海棠国每一个国民,几十年来被野狼国欺负的怒火,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海棠国但凡血性男儿,皆愿为国死战。
玉佳河畔的晚风和雨城的晚风一样的迷人。威廉出发前和诺拉提出了分手,我准备回国参战,这一去,生死难料。诺拉,你好好生活下去,忘了我吧。
不同意。诺拉气愤道。我生下来就许你为妻,十多年了,你现在想不要我,做梦。你到哪里,我跟到哪里。我今生只属于你一个人。威廉,你就是个混蛋,知道吗?从今往后,再有一点因与爱情无关的事和我动分手的哪怕一丝念头,我就死在你面前。当然,如果你爱上了别的女人,那我成全你,会选择放手。
威廉父母对诺拉父母说,孩子保家卫国,做父母的虽担心、恐惧,却也觉得欣慰,诺拉今年还不到十八岁,成亲太早;再说威廉此次回去,生死难料,我们也不想耽误诺拉,所以这门亲事要不算了吧。孩子这方面的事,我们管不了。诺拉的父母笑道。
出了自家门,诺拉便来到了菜市场。诺拉看到几个相对冷清的菜摊,选了几个女儿爱吃的菜,盘算着怎么也要往下砍个一折价格的心思问价。老板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一身靓丽的衣服,笑了笑,直接把菜送给了她,说,你先生是我们国家的英雄、空中卫士,我怎么能收你的钱呢?良好的教育让诺拉觉得不妥,甚至都不好意思开口还价,面对推攘,直接丢下钱,转头就走。
老板在后面追着她,让她慢点走,笑着自我介绍,诺拉小姐,我叫阿普,也有亲人保家卫国,咱们做个朋友吧。诺拉怯生生地伸出手,见阿普的手真粉嫩。忽然诺拉发现刚才的菜市场是自家的院子,也没有那么多人,只有一张桌子,上面摆满了菜。
想要开口问问阿普,这是怎么回事。屋内,一个头发花白的女士走出来搀扶她。这人一脸的凶相。书上说,相由心生,观这个女人模样,诺拉觉得她一定是个坏人。她忙挣脱这女人的手,虽然自己忘性大,但总觉得这女人阴魂不散似的,随时随地都能出现。诺拉在日记里给她起了一个外号,恶女人。为了掩饰挣脱她手的尴尬,诺拉笑着打招呼,房东太太,在去邮局取汇款的路上,我遇到了空袭,租金晚两天一定给你。
哦。这个不急。你先进屋吧?恶女人走上前拉着她的手道。
桂花树下的诺拉,感受着和平的芬芳,觉得威廉这时在身边就好了。风景秀丽,却不能与爱人分享,真令人遗憾。身后的阿普送她一束百合花,夸她漂亮。阿普,百合花也是这个季节绽放吗?诺拉问。只要心诚,花就没有凋谢的季节,自然也都可以一起盛开。阿普说。
在诺拉的认知里,这明显是一个谬论。春天的桃花、夏日的茉莉花、秋风下的菊花、冬雪点缀的梅花,难道能在同一片天空下出现?这真是一个异想天开的姑娘。不过没必要纠正这种不切实际的想象。小时候,妈妈教诺拉绘画,她也是天马行空的思维,会给青蛙画口红、会给斑马戴墨镜。
她问阿普多大了,是做什么的,亲人呢。阿普说,我比你小一点,做着光荣的工作,现在和外婆、妈妈生活在一起。
一转身,诺拉发现阿普不见了,只有恶女人静静地站在身后,吃了一惊,小声问,刚才还在我旁边陪我说话的姑娘阿普呢?听到这,恶女人说,哦,那是上个星期的事,现在是我陪着你看桂花,阿普忙着工作,过两天再来看你。这样啊,诺拉对恶女人的回答点了点头,抬头看,晚霞的霞光里有几只鸟排成人字飞行。
恶女人跟着诺拉回了家。诺拉看到屋内的陈设,尤其是书桌上放置的父母画像,眼泪不由得落下。野狼国叫嚣着四个月占领我们的国家。面对侵略,我们的军队奋起反抗,单一个城市,我们就守住了四个月,打破了他们的妄想。战争现如今已持续了几年,自己带着女儿苏菲辗转来到了雨城,与国外的父母失去了联系。灰暗的生活啊,何时能见到希望。
次卧的女儿依旧弹着钢琴。诺拉拘谨地让恶女人在沙发上落了座。她想不明白为啥这个人非要跟着她回家,是一路上暗示得不够明显吗?房东太太,就不用送了,我自己回家就行。
2.
房东太太,我需要给我女儿做饭,就不留你吃饭了。在诺拉近乎直白地催问下,恶女人尴尬地咧开嘴叹了口气,诺拉小姐,因战乱,我的房子被炮火炸平了,能在你这里和你一起住吗?放心吧,我不会打搅你安静的生活,也绝不会伤害你。
可是?诺拉有些犹豫。总不能直接说讨厌她的相貌,觉得她可能是一个坏人吧。乱世中的人都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谁又能确定自己有明天呢,大家理应互相帮助,想着还有空房间,对方又是自己的房东,诺拉只得同意。她起身走到女儿的房间,见阿普坐在钢琴架前,原来刚才是她在弹奏,惊恐道,阿普小姐,天哪,怎么是你,我女儿苏菲呢?阿普慌忙起身,上前搀扶,诺拉小姐,苏菲和小朋友出去玩了,过会就回来,别着急。
阿普长得漂亮,诺拉看得喜气,莫名地很信任她。诺拉的情绪平复了些,担心道,带我去找我女儿苏菲吧,她爸爸当兵打仗去了,留信劝我一定好好照顾她。
记得那是威廉空校毕业不久,闻知她在同城的医院生孩子,部队给了他两天假。队长说,你妻子跟着你回国支持抗战,现安排你到医院代表我们飞行大队向她致以诚挚的问候。这话,威廉抱着刚出生的苏菲,看着病床上的诺拉,一字不漏地说给她听。
一天后,在诺拉睡着的时候,威廉离开了,留信。
亲爱的诺拉小姐:
弯弯的、小小的月亮挂在硕大的夜幕上。风温柔,将窗外的花香轻轻地送了进来。你和女儿此刻在梦乡。我看你的神色满是安静,是因为我此刻在你身边的缘故吧。我盯着睡着的女儿许久,闭着眼睛的她竟对我露出了一丝笑容,想必是很喜欢我这个爸爸吧。我们的女儿对临行前的我笑了。这真是一件日后回想起来就令人开心的事情。
造物神知晓我有多么不想离开你们。可是我做不到啊。敌机轰炸了武城,我所在的飞行大队接到了作战任务。还记得乔治吗?那个在我们简单婚礼上做伴郎的北方男孩,他已经牺牲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在与敌机周旋。他托你介绍伴侣的事情,你可以不用做了。
亲爱的,如果可以,谁想做英雄呢?你是知道我的,我是一个没有大志向的人,这一生只想和你平安地生活到老。只是这些入侵者不允许我这样做啊。懦弱的我想过和你到国外平安地生活到老。只是我做不到漠视母国被人欺负时发出的哀嚎。可我又一万个、十万个不想离开你和女儿。该怎么办呢?我并不是一个勇敢的人,我也害怕分别,也害怕死亡,我也心惊肉跳地过着日子。亲爱的诺拉,我也纠结、挣扎过,可是结论还是守护我们这个古老的、我们所热爱的枫叶国。
女儿就叫苏菲吧,寓意吉祥又有内涵。但愿我们这一代人的牺牲,能够给她们这一代一个和平的、美丽的生活环境。亲爱的,现实世界,总要有人负重前行;野心家的狂妄,总要有人打醒。我虽恐惧、怯懦,却不愿推诿自己的责任与使命。
别了诺拉,别了我的爱人。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你好好生活,要坚强,要对未来生活有信心,好好抚养我们的女儿长大。即便明天风暴来临,我们今日也要院内种植花草。对吗?
我父母年纪大了,他们养了我这么多年,而我没有一日回报。这也是我赴死前放心不下的事情。乌鸦尚知道反哺,何况我是人呢。如果可以的话,麻烦你帮我尽一点孝。我们是夫妻,是生死与共的人,生死之际,我除了麻烦你又能麻烦谁呢。
爱你,万千遍;吻你,万千遍。
夫,威廉。
XX年XX月XX日
阿普带着诺拉来到院子里,一个硕大的太阳伞下,摆放的有桌椅板凳。诺拉喊了几遍苏菲,始终见不到,想着别是丢了,气火攻心之下晕倒了。醒来时见恶女人与阿普都在,自己又躺回那个简单的房间里。那个秃头老男人慢慢向她靠近,达到了过于亲近的距离。阿普吓了一跳,尖叫道,先生。她觉得对方这样很不礼貌,得出言提醒一下。
诺拉小姐,我是艾登,咱俩也是好朋友,你忘了吗?秃头男人咧开嘴笑道。
恶女人抓住她的手,哭道,你能不能别到处找苏菲了,我没有丢,我一直陪着你呢。
苏菲?诺拉想了一会,突然想不起这个人是谁。她记得自己在学校附近租的房子,丈夫是威廉,其他认识的人里没有叫苏菲的。
诺拉小姐,你不会不记得苏菲了吧?阿普笑着走过来蹲在她的床旁问。
记忆慢慢又有了恢复,诺拉懊悔地掐自己的手。她察觉出情况有些不对,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问题,会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出现在一个地方,又是怎么离开的那个地方。现如今连她竟连自己六岁的女儿都忘记了,这还怎么得了。她是一个母亲,怎么能忘了自己女儿的存在呢?想到这里,诺拉悲伤地大哭起来,谁劝也不听,一个劲地说,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
诺拉小姐,没事的,好好生活。苏菲被她外公外婆接走了,过段时间就回来看你。现在战乱,雨城也不安全,对吗?秃头男人安慰道。
什么时候接走苏菲的?睁开眼睛,诺拉回答道。还没听到答案,又发现自己处在黑夜里,习惯性地动作打开床旁的台灯。咦?刚刚不还在那个小屋子里吗?我是什么时候回到的家里?我还没有问我父母到底什么时候接走的苏菲呢?他们从国外回来了?
她慢慢起床想找寻答案,走到客厅,看到恶女人与阿普坐在沙发上,说着话。
妈,我也有许多事做的,白天也要工作,不能时时刻刻陪着外婆,既然上一个护工不行,那我们就再换一个护工,总有一个会合适的。阿普说。
这都请多少护工了。她不是将人骂走,就是觉得别人要害她。她受不了刺激,还是我们照顾放心。我的身体不好,心脏都放了两回支架了,一直想照顾她,可是她不让我照顾,见到我吓得连话都说得哆哆嗦嗦。恶女人说到这里小声哭了起来。我很后悔,我是发过脾气,诅咒过她,所以她现在是一点机会都不给我吗?她观察到的世界和我们看到的不一样,她总觉得身边的人都是恶意的,你看过她的日记吗?在日记里,把一直照顾她的艾登医生说是骚扰她的秃头老男人,把我说成恶女人,可我是她的女儿啊。她怎么能这样对我?怎么能呢?
晚期的病人都是这样,性格会变化,情绪也会更加敏感。阿普靠近恶女人,抓着她的手安慰,回头发现了诺拉,拍了拍恶女人的手提醒她,妈,外婆在你后面。
你,你是谁的女儿?诺拉看着面向凶狠的老女人走上前问道。
恶女人再也控制不了情绪,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跑向她,抱着她,一声声地喊着,妈,你不记得我了吗,你怎么能不记得我呢?可怜兮兮的样子,让人心疼。诺拉忽觉得眼前的女人没那么凶了,只是自己一个刚结婚不久的姑娘又怎么会是她的母亲呢。那女人一遍遍地和她解释,自己是苏菲,今年都六十多岁了,而你八十多了。在这恍惚的一瞬间,诺拉看到拐角处地镜子里的自己果然又老、又丑、腰还有些弯,哪里还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呢。
难道眼前的恶女人真是自己的女儿吗?想到这里,诺拉悲从心中来,刚想安慰,忽然从梦中醒来。难道刚才经历的一切都是梦。躺在床上的诺拉,想不出答案。
3.
诺拉发现自己处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身边穿梭着各式各样的车子,路两旁是美轮美奂的高楼大厦,路前方是横跨道路的天桥,上面有不少人或匆匆步行或驻足拿着黑色板砖的东西瞄着什么。拎着白色手提包的诺拉捂着脑袋,觉得周围的一切很陌生。她感到很害怕,哆嗦着站在路中央不敢走动。穿着陌生制服的人从路中央的圆形台阶上向她走来,问她怎么了。我叫诺拉,是威廉的妻子,外出买菜时,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诺拉说。穿着制服的人像看一个傻子,他的惊讶眼神让诺拉有些害怕,她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在摔下去的瞬间被身后的人扶住。
对不起,我妈妈阿尔茨海默病,早上一不注意就跑了出来。恶女人搀扶着诺拉对着穿制服的人表达歉意,一副诚惶诚恐的神色,回头又对着诺拉大声喊道,妈,你能不能少折腾些啊,我好累,都快要走在你前面了。
为什么她对穿制服的人态度谦恭,对自己却态度恶劣呢?诺拉想了一下,理解了。那是因为自己在这乱世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一个没有任何威胁的女人又有什么资格值得尊重呢?威廉告诉过她,人善被人欺,落后就要挨打;人如此,国家亦如此。天哪。这世界太可怕了。威廉啊,你在哪里?快点带我和苏菲走吧。诺拉在心里呼唤。
念头还没过去,眼前的场景又变换了。诺拉看到自己坐在轮椅上,尿液正在一点点地往下流,根本控制不住。这让诺拉觉得很羞耻。诺拉很爱美,自小就很出众,自己怎么能尿失禁呢。眼前出现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士,那人不耐烦地想解开她的裤子。诺拉使劲挣扎,看对方的脸色开始凶狠,便用力地撕咬眼前的女士。
天哪。给我再多钱,我也不干这活了。女士摸着被划烂的脸,生气道。
不知何时,恶女人出现了,她一个劲地和女士道歉。
视线里的事物发生了变化,诺拉再次出现在那个小房间里,熟悉的场景:白色的床单、简单的柜子。令自己厌恶的秃头男人也出现了。诺拉挣扎着想出去,她控诉着秃头男人的无礼,叙述着想要回家。
诺拉小姐,我是你的医生,也是你的多年好友,艾登。其实,是你选择我做你的医生的。你看,这是你的亲笔信。说完,艾登递给诺拉一封信。信上娟秀的字体,正是她的字体。诺拉痴痴地看着这封信。
小艾登:
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的记性越来越不好,慢慢要变成一个喜欢撒娇生气的老太婆了。记忆是那么的重要。没有了它,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生活。我是一个虔诚的教徒,造物神不能接受自杀人的灵魂到他那里。
我出生在海棠国落后挨打的时代,六岁跟随父母到枫叶国谋生,十八岁跟随威廉先生回到祖国参加卫国战争,威廉先生在保卫雨城的空战中、在弹药用尽的情况下选择撞向敌机,与敌人同归于尽。我得益于国家的照顾,成了一名光荣的音乐教师,幸福地活到了海棠国强大繁荣的时代,现如今我已八十多,要去找我这一生的爱人威廉先生了,生平再没什么遗憾。
我的小可爱苏菲,如今也成了一个老人,她一个人照顾我,力不从心,让她余生的精力都花在我这个无用的老太婆身上也无必要。我也心疼。我已和她郑重商量,决定自今日起入住你们的养老院。像我这样的人,得这种病,有朝一日情绪会有变化,会不知道惹多少麻烦,到时要给你们添很多麻烦,趁着我记忆还清楚,提前向你道歉。
假若有天,我忘记了所有事,请你将这封信给我看。假若有天到了生死关头,放手让我离开也会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我没有想自杀,没有劝你故意让我走,对吗?
你的父母都是好人。你的父亲更是在我看到威廉的飞机残骸晕倒的时候,救了我,让我免于被路人踩踏的命运,后来又背着小苏菲送我们回到了家。你母亲更是对我和苏菲照顾很多。他们也是可怜人,在野狼国被打败的前夕,死于炮火。感谢你父母为我的家庭所做的一切。我若在造物神那里遇到了他们,会向他们叙述他们的小艾登长大后成了一名光荣的医生。
诺拉
XX年XX月XX日
看到这封信,诺拉似乎想起来一些事。她用尽全部力气记住这一刻,向艾登医生点点头表示感谢,转头看向恶女人。那个女人不是自己的女儿苏菲又是谁呢?那张脸没有以前观察到的、可恶的神色,只是充满了风霜。自己这个妈妈却喊女儿恶女人,这真让人接受不了。那个阿普,原来是自己的外孙女。丈夫死后,她一个人带着女儿生活了几十年,两人相依为命,日子虽艰辛却很幸福。战争,可恶的战争。若没有战争,自己一家三口的生活该多幸福。患上阿尔兹海默症后,女儿放心不下自己一人住养老院,时常接自己回家,因自己失忆意外走失,女儿和女婿焦急地开车寻找,出了车祸导致女婿当场死亡的事情也想了起来。女儿是对自己有过坏情绪,说过恶毒的话,哭着说过诺拉若死了她也不会再流泪的怨言,可换位思考,自己不一定做得比女儿好。阿普是自己最疼爱的外孙女,怎么又能忘了她呢。
想到这里,诺拉心如刀绞,握紧拳头,在病床上挣扎,想留住这一刻的记忆,想开口对“恶”女人,说一声想念。但嘴巴却不敢张开,怕张开的瞬间就会释放体内的记忆,又会忘记自己日思夜想的人。诺拉咬着牙,握紧拳头,身体剧烈地晃动。苏菲,我的女儿啊,妈妈好想你。诺拉眼含泪水,终于张开了口。妈妈……诺拉看到头发花白的苏菲流着泪答应,上前紧紧地抱着她。
眼泪还未干,诺拉发现自己出现在防空洞里,眼前不再有苏菲。洞里有老人、孩子、年轻的男男女女。大家或站或坐着。头上轰的一声巨响。防空洞顶上又落了许多灰尘。过了许久,听不到声音。洞里的人开始不安分起来,互相说着警报解除了。怀里的孩子问诺拉,妈妈,结束了吗?
诺拉的神情有些恍惚,难道刚才的一切只是个梦。她拉着小女孩的手,跟随人群走出防空洞。诺拉看到街道旁的民宅里有大火,而前方的路面上有飞机残骸。围观的路人感慨,咱们有个飞行员,弹尽粮绝,驾机撞向了敌机,太惨了。咱们的飞行员呢?路人问。撞机前,飞行员跳伞了。另一个路人答。
没有死?他跳伞了?我的威廉没有死。诺拉心想。她拉着女儿苏菲的手,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走到那燃起大火的飞机残骸面前。
蔚蓝色的大海,海鸥在空中盘旋飞翔。诺拉走在甲板上,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位军官。她绕到前面转头,发现认错了人。怅然之际,见威廉出现在后面。他还是那样的帅气,眼神一如既往的坚定。
诺拉走上前,紧紧地抱着他,由开始的小声哭泣变成了撕心裂肺地大哭,亲爱的,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到你撞机死了,大火烧着你的身体,我拉着女儿的手就在旁边看着。
傻丫头,你也知道那只是个梦,又不是真实的。别害怕,我在,一直在。威廉笑着说。我们走吧。
到哪儿去?诺拉抽噎着轻声问。
到一个永远不会有战争的地方去。那里没有炮火,只有鲜花。
诺拉看到天上有一道光落在前方的甲板上,那里慢慢长出了一棵桂花树,迟疑了下,低头看到威廉的手紧紧地牵着她的手,心安定了下来,笑了笑,随他一起走向光,走向威廉描绘的美丽世界。
满山的枫叶,漂亮的山间小路。诺拉发现自己坐在轮椅上,一点一点地移向漂亮的枫叶林,疑惑间回头看到妈妈推着自己往前走。妈妈的眼神温和、慈祥。诺拉咯咯笑出了声,喊道,妈妈,你累不累啊,我下来走吧。那女人笑着说,我一点都不累,不过你才是妈妈,我是你女儿,苏菲。
泛黄的日记本:
xx年xx月xx日
她太累了。我的情绪越来越不好。换位思考,让我这样照顾自己的母亲很久,我也很累。是时候和过去道别了。答应过威廉要热爱祖国、对生活永远不灰心,也绝不自杀。那我就将自己交给岁月吧.
xx年xx月xx日
那女人真可恶,做这个也训斥我,做那个也训斥我,仿佛我是她的孩子。可我怎么记得我是她的长辈。真是一个恶女人。外出征战的威廉也不知何时能回来。这个狠心的人啊,是否像我思念他一样地思念我……
xx年xx月xx日
恶女人阴魂不散地跟着我,但她除了眼神凶狠,好像也没做过伤害我的事情。是不是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太久了,竟招致别的男人惦记。不是秃头大叔不好,而是我的心里只有威廉……
xx年xx月xx日
记忆这一刻有些恢复。我真是一个不好的妈妈,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呢?宝贝,请原谅我。很多事,我不记得,思维也总是断片。我不是故意的。原谅我,原谅我,我的宝贝女儿苏菲……
xx年xx月xx日
拿笔写字已有些困难。阅读也有些障碍。记忆啊,请您慢一点走。为了不遗忘,我需要每天默念在乎的人与事。我和威廉自幼相识,不到十八岁嫁给了他,过了六年聚少离多的婚姻生活,等待与他重逢了六十年。我们有一个可爱的女儿苏菲。
爱人哪,你为国捐躯,我无怨无悔。但午夜梦回,我总能回到那天,我拉着女儿苏菲的手从防空洞里走出来,看到那飞机残骸,看到那熊熊大火燃烧你的身体。爱人哪,我看到你的身体似乎还动了一下,你是看到我和女儿了吗?爱人哪,我心如刀绞,却没办法救你,请你原谅我。
但愿世间再无战争,但愿人间有来生,那一世,我一定好好照顾你、疼你、爱你……
xx年xx月xx日
写字已非常困难。就这样吧。我爱你,威廉。
诺拉,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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