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初积君始离

作者: 雪初 | 来源:发表于2020-07-09 20:39 被阅读0次
    图非原创

    在我作为使者出使敌国的那一年里,我的身边只有疯姑。

    疯姑是个疯子,说不出自己的名字。

    我叫她疯姑,她答应地很开心。

    她总是固执地叫我阿景,尽管我告诉过她我的名字中并没有景字。

    后来我才从她没有逻辑的只言片语里知道,阿景是她收养过的一只小狗,在一个极其寒冷的冬天,死在了她怀里。

    她常常将我和那个阿景弄混。

    还好我还没傻,所以我不与她计较。

    是的,疯姑还是个傻的,宫中按例拨给她的那点可怜的饭菜她总是拨给我一半。对于朝廷来说,我是个已死之人。可巧的是,我命甚硬,被扔在停尸所仍能缓过气来。那停尸所就在冷宫后面,冷宫很大,一片废弃的宫殿里能住人的地方,也只有前院那几间。所以,一些晦气的事,便都拿到冷宫处理,那些个胆子小的被贬到冷宫来,疯了是常理。

    疯姑曾在停尸所捡过阿景,阿景死后,她总是经常来停尸所想再捡回阿景。结果,捡到了我。

    她仍很开心,连她唤我阿景时眼神中也总有一种宠爱。

    我不纠正,我还得靠疯姑活着。

    可是后来,我总觉得对不起她。

    饭菜有时缺席,有时短缺,我和疯姑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可她饿得瑟瑟发抖时仍要把大半饭菜给我,固执地吓人,我所有的劝告都像烟一样被一拳击散,还好没有第三个人,没人笑我在讲道理,只有我自己。后来,我只能先顺着她,待她没力气折腾了,再把她搂到怀里,轻声哄着,将我背着她藏下的半个硬馒头掰成小块,一点点顺水给她喂下。她起初十分生气,挣扎着不肯,可到底是个不大的纸老虎,被我软磨硬泡吃下。她一边吃一边哭,哭得十分伤心,大咧着嘴,嚎出声来,像个孩子,失了人间怙恩。

    夏季尚是好熬,虽然饭菜有时短缺,但我们仍能找到东西充饥,可到了隆冬,特别是下完雪,冷宫便应了它的名字,冷的让人看得见死亡。

    可疯姑总是将所有御寒的衣物都披到我身上,自己却像个小狗一样蜷在我脚边,将我的双脚抱在怀里。我扯她,她抱得更紧。我鼓足了力气,用力一拽,终于把她从我腿上拽起来了。她嘴一瘪,眼见着又要哭,我赶紧把她捞到怀里。

    “疯姑,我冷……”

    她便不再挣扎了,伸出小手将我环住,颤着声音,流露出深刻的害怕与脆弱,“阿景别怕,阿景不冷,阿景不会死的,有我在,阿景别怕……”

    她颠三倒四地低声喃喃重复着,不知是说给阿景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我叹息一声,将她搂紧。

    窗外又开始飘雪了,缱绻慵懒,安静的像是一场梦,纷纷扬扬,一任到天明。没人打扰,没人知道。

    后来我发现,她不单单冲我叫阿景。

    墙边的槐树,树下的狗尾巴草,草边的蚂蚁,通通都是阿景。

    于是我经常能听到疯姑说,阿景,快来看阿景多好看!

    阿景,我找不到阿景了……

    有一次,我倚着槐树看她逗蚂蚁,笑着逗她,“疯姑最喜欢哪个阿景呢?”

    结果,她抬头,也像看个傻子一样地看着我,“当然是眼前的阿景。”

    那时槐花开得正好,白白的,一小簇一小簇地拥在枝头,风一来,飘落的花瓣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我的心思,霎时纷乱。

    我连忙别开头,这话,真不像是个傻子能说出来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笔直地看向我,黑白分明,纯澈见底。

    我从未听过如此动人的话语。

    宦海多年,习惯将称赞归为虚假,喜欢归为目的,却从未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真诚而直白的喜欢,美好的,连这冷漠的世界也芳菲多彩。

    我听得见我的心跳声,急促得让我害羞。

    疯姑当然不知道,她又被一只大蚂蚁吸引住了视线。

    我想,我永远不会问她,阿景是谁。

    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我浑身一僵。

    “皇上,这儿脏,您慢些点。”

    许久,传来一声低沉,“绛妃,还好吗?”

    另一个谄媚的声音随着脚步声渐近,“回皇上的话,您没撤绛妃娘娘的妃位,奴才们哪能怠慢啊,您放心,好着呢,一天能吃许多呢。”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坐在地上的疯姑猛地回头望向门口,眼神迫切如火。

    一脚刚要踏进去的皇帝愣是给咋退了半步。

    清风过寂静,疯姑眼里的神采一点一点流失,终归死寂。她毫不留恋地转回了头,继续玩泥。

    许久,皇帝缓缓走到了她面前,一院安静。

    你过得好吗?

    你过得好不好,你自己都感觉不到了,又有什么可问的呢。

    他缓缓蹲下。

    疯姑坐在地上,眼皮都没抬一下,低头和着泥巴要给蚂蚁做个家。

    皇帝看了她半晌,“绛妃。”

    疯姑将手中的泥握成球。

    他突然咳嗽起来,撕心裂肺。许久,他终于稳住了气息,虚弱道:“青蘅,你放心,很快了。”

    听到青蘅这个名字,疯姑茫茫然地抬起头,又像是恍然记起什么的样子,把手中的泥球推到他胸前的五爪飞龙上,“累了吧,没事,吃。”

    他笑了,“是累了。”

    待人都走后,我从屋内出来,看到疯姑扭过头来,那张沾了泥巴的脸对我大大地扯出个笑。

    我头一次这样庆幸,疯姑疯了。

    有时候,我们的伤痛大多来自于,我们还记得。

    可多半时候,疯姑还是让我头疼的。

    皇帝走后,她爬上了墙头,还想往房顶上爬,估计是想要上房揭瓦。

    我担心受怕地守在她下面,以防她摔下。

    她一点一点小心地爬着,我一点一点耐心地守着,眼神一刻不离,却从不曾开口催促。

    她终于停下,望着天际许久,又低头看向我,眼中的悠远尚未褪去,揉进了夕阳的浅淡温柔,蓦然端庄神圣。

    她冲我笑笑,浅浅的,一点也不像个傻子。

    而我呆呆地看着她,心头猛跳,却像是个傻子。

    疯姑跳下墙头,小跑着扑进我怀里。

    那一刻,我似乎拥有了整个世界。

    疯姑说,外面的阿景真好看。

    养在深宫中的女人,怕是一辈子都不曾见到山川河流,庄严温柔。

    我轻轻抱着她,却满心满肺的难过。

    我在心里轻轻地对她说,等我们离开这里,我带你去看世上的大山大河,听清晨的泉涌鸟啼,品山涧的见底清流,闻四时的别样芳菲,就这样,山高水阔,久长的一辈子。

    可我终究不敢许诺。我不想让她失望,耗在一场无望的希望中,远比绝望更让人绝望。

    疯姑,或许正耗在一场希望中。

    她每天总会有一段时间坐在台阶上,静静地望着大门,发呆许久。

    我便陪她一起看,看这世上囚禁我们的,近在咫尺的枷锁。

    可有一天,疯姑不疯了。

    那天,朱红色的大门发出悠长的呻吟,如将死的老人,缓缓,又缓缓地打开,门后,站着个体态修长的男人。

    玉冠绾正,一丝不苟,锦衣华服,美姿仪,烨然若神人。

    他伸出了一双手,微微有些颤抖,连同他的声音。

    他说,青蘅,我来接你回家了。

    我看到疯姑的眼一瞬清明,如深夜繁星般的幽静神秘。

    原来疯姑不疯时,竟美得动人。我后知后觉。

    可疯姑的眼缓缓地溢出水光,渐渐地,泪流满面。她哭得很安静,从不似以前在我怀里大声哭嚎的样子,只是眼泪多得不可思议,像流尽了一世的悲伤。

    最终,她还是朝那人走去,自始至终,她未瞧过我一眼,也未与我说过一句话。

    我始知死亡是如此可怕,疯姑死了,就在我眼前,与我永不再见。

    那个男人对我微微一笑,“云卿,辛苦了。”

    我冲那个人深深一拜,苦涩道:“臣不敢言苦。”

    一个使臣莫名其妙地被杀,也毫无道理地又活过来,都由不得人。

    我回头看了一眼,原来啊,连阿景都无法避免。

    朱红色的大门又缓缓关起,关上了一场长达一年的梦,阿景和疯姑随着槐树的木叶,腐烂入土,再不敢梦起。

    我的国家胜了,举国欢庆。宫宴上,我又看到了疯姑。

    她一身锦绣云纱,如富贵仙子,站在皇帝身边,静静地笑着,像一幅装裱好的仕女图,连眼睛都是静的。

    我低着头匆匆离去,唯恐心头的慌张被她听到,唯恐心头细密的伤口被她看到。

    原来,阿景从未死去。

    我摇头苦笑。

    我开始培养暗卫,开始往宫中安插人。

    我知道她又一次犯了疯病,独自一人爬上了高高的宫墙。奴才在下面跪了一地,哭着劝她下来。她皱着眉头,当作没听见,猫起腰,要往屋顶上爬。

    “青蘅,下来。”

    皇帝来了,也皱着眉头,要她下来。

    她歪着头看他,眼神里充满疑惑。

    她看了看近在咫尺的房顶,又看了看皇帝,突然明白了。

    “阿景在哪,我要阿景。”

    他眉间的褶皱更深,“谁是阿景?”

    她目光纯澈,理所当然道,“阿景就是阿景啊。”

    底下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皇帝怒了,“找!都给朕去找!把皇宫里叫阿景的都给朕找来!”

    一时间,红墙下堆满了各种的花草,各样的猫狗,还有几个诚惶诚恐的太监宫女。

    荣太妃抱着个鱼缸一步一颤地走过来,“皇帝,听说你找阿景有事……”

    疯姑像看个大马猴似的看着皇帝,她要的是阿景,弄这些来干什么

    她感到无趣,慢慢地下了墙,闲步走开。

    皇帝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脸色青黑,“阿景到底是谁?”

    她仔仔细细地端详一遍他,而后,又认认真真地对他说,“你不是阿景,阿景从不会问阿景是谁。”

    从前,阿景在的时候,什么都是阿景。如今阿景不在了,便什么都不可以是阿景。

    后来,她被皇帝关起来了,皇家不可能有个疯了的妃子四处招摇。

    我始知心疼也是要人命的。因为我明白,自由对她意味着什么。

    我不再顾忌地往宫里安插人手,只待时机成熟,便放手一搏,带她出宫。

    我想,疯病也是会传染的吧。

    可她终究没等到阿景来救她。

    她或许是累了,不愿再每日等在门口,等待有人为她打开大门。也或许是怕了,怕了这每日每夜逼人发疯的禁锢。

    她死的那天,没什么不同,除了腕间的红痕和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沉甸甸地堆在屋顶,绵延千里,无尽的自由。

    我裹紧了被子,抱了几个汤婆子,仍冷的要昏厥。仿佛疯姑走了,我的所有温暖也跟着她走了。可我仍止不住地回想和疯姑在冷宫中的日子,每想一分,便冷一分,便痛一份,直到伤口深可见骨,仍执迷不悟。

    我心中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一句话,却死咬着牙关,浑身颤抖却不敢说出口。

    那夜的雪也如这天一般大而松软,悠悠的慵懒,捏了个缱绻的调落在窗外,看着屋内的人儿紧紧抱住怀中小小的姑娘,轻声道,疯姑,我冷……

    “疯姑,我冷………”

    我终倒在床上,泪流满面。

    三年前。

    丞相府后花园的桃花正开得欢实,妖娆纷飞,温柔心意。花间,一个女子提着裙角小跑出来,花映粉面红。

    花的那边站着个年轻的男人,锦衣华服,雪面玉容,烨然若神人,手上拈着一朵开得正好的桃花,却无桃花喧宾夺主的地方。

    他将花别到女子鬓上,轻声道,“青蘅,帮我做一件事。”

    几天前,临国的皇帝指名道姓求娶丞相府的千金青蘅。

    花影纷乱,迷人心弦。一场少女的关雎之梦,就此消散。

    不久后,丞相府千金远嫁他国。再不久,两国开战。

    那个人坚定地对她许诺,不过是迷惑敌人的手段,用不了多久,他便接她回来,给她一辈子的宠爱与荣华。

    他还说,他爱她,很爱很爱。

    他将她当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她说,“我读了那么多史书,唯独不喜西施。”

    那功成后,泛舟湖上,神仙逍遥的日子,不过是后人补的遗憾。乱世之下,她不过是成全了他的野心。

    他不傻,他知道,他的要求,她都不会拒绝。

    开战后,她被贬到冷宫,看着眼前朱红色的大门,仿佛看见了她一生的牢。

    再后来,她的饭菜被人下了药,她的神智开始混乱不清,曾经的记忆也开始消退,她甚至,丧失了一个为人的尊严。

    可她心里还是心心念念着一句话,记不清是什么,但总归是还她自由的。她每日坐在台阶上,看着那扇朱红色的,沉重的大门,等着那比绝望还要长的岁月。

    那一年,按照故国纪年,该是景和二十年。

    她捡了一条将死的瘸腿小狗,她给它取名,阿景。

    那一年,新皇登基,改年号如意。

    青蘅便同景和一起死在了景和二十年,不复想起,不再相见。不知是如了谁的意。

    她死的那天,我进了宫。

    我心爱的姑娘,我要带她走。

    皇帝拍案而起,眼睛里红丝密布,狰狞地可怕,“云疏!你要造反吗?”

    我冷冷一笑,“微臣只是觉得,青蘅是不会喜欢在皇陵长眠的。皇上难道忘了,在青蘅被囚冷宫的第一年,是您亲自指派的人往她的饭菜里添了发疯的药。”

    他愣了,有什么东西在他眼睛里轰然破碎。

    可他仍是愤怒的,“我若不这样做?她安能保全至今??”

    “是保全她的命,还是保全她的心?!冷宫的囚禁算得了什么,她怕的是那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人,安排她的命运,囚禁她的一生!”

    我同样紧紧握着拳,手上青筋暴起。

    我最爱的姑娘,一生最可贵的自由,就这样断送在这个人手中。

    我满心悲怆,无人可问,疯姑啊,你走的时候,疼吗……

    许久,皇帝弯下了背,手支在桌子上,一瞬苍老。

    后来,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答应了她,要给她找阿景……”

    然后,我就被赶出了宫。

    再后来,我的院子里多了一个明眸善睐的姑娘,笑起来如四月的桃花。

    她说,她忘了她叫什么名字。

    我始知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眼泪。

    我说,我记得。

    疯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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