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到家,我的右脚刚跨进大门,我就看见姐姐跪在客厅的正中央,她的膝盖下面是妈妈经常用来给我们洗衣服的搓衣板。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搓衣板还有这么别致的功能——人类的智商简直让人无话可说。爸爸阴沉着脸站在姐姐的左边,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软软的竹条,我见过它。
在我五岁那一年,我看上了橱窗里的一个精致的发卡,我知道妈妈绝对不会给我钱让我把它名正言顺地带回来的,于是我悄悄地忐忑不安地从妈妈脱下来放在沙发上的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张五十元钱。
后来,我就见到了那根竹条。它毫不犹豫地落在我的手心,带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如今又和它仓促地重逢,我整个人都紧张得不知所措,尽管眼前承受它的威力的人是姐姐。
妈妈坐在姐姐面前,桌子都被拍得“啪啪”喊疼,“你个死丫头,我们老郑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你出去听听别人是怎么传你的?你以后还怎么有脸出门?!”
我紧紧地贴着门,心里一沉,难道姐姐早恋的事情被发现了?
其实姐姐今年已经十八岁了,这个年纪已经谈不上“早恋”了,毕竟我们班的女生私底下谈论的话题已经是哪种姿势体验最佳了。我觉得我们的保密工作一直做得很好呀,怎么会被发现的?
妈妈抬起头看见贴着门站着的我,“你放学回来不做作业,站哪干嘛?赶紧滚进去给我写作业!这次数学测验再不及格,我打死你!”
好了,这把火终于烧到我身上了。
我紧紧地捏着书包的带子溜进了屋里,放下书包的那一刻,我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可一想到姐姐还跪在客厅里,我的心又重新悬了起来。
【二】
我叫郑桐,人们常常用“书香门第”来概括我的家庭。但是我并不知道这样合适不合适,尽管每次听到类似于“不愧是书香门第,培养的孩子都比别的孩子更听话更懂事”这样的夸奖的话的时候,我还是会忍不住挺直背,乖巧地跟对方打个招呼的,甜甜一笑。
我查过字典,字典上对这个词语是这样解释的——“世代都是读书人的人家”。我并不确定我的家是不是可以对这样的评价受之无愧,毕竟我们家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人”。我不是,我只是在上学;我的爸爸妈妈也不能算,他们只是在教书。
后来我想可能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他们都是读书人吧。
我的姐姐叫郑灿,她有一个情投意合的男朋友。这是个秘密,只有我知道。每个星期六的下午,当我听见三声黄鹂的叫声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该去跳舞了。
我背着书包对着沉浸在牌桌上的妈妈说,“妈,我去舞蹈班了。”
妈妈一边敷衍了事地点点头,一边掷地有声地喊着,“碰。”
打开后门,我就看到沈塘靠着墙站着,一脸的迫不及待。姐姐走到他身边,自然而然地牵起他的手。他们会把我送到舞蹈班,然后姐姐说,“等你下课了,我再来接你。”而沈塘就会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塞到我手里。
姐姐就是利用她送我去舞蹈班的这段时间跟沈塘约会的,虽然我并不是很喜欢沈塘,他早就不读书了,在工厂里上班。但是我真心实意地羡慕姐姐,大好时光可以用来谈恋爱了,而我就只能吃块巧克力,然后去跳舞。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久到我觉得我可能要改口叫沈塘“姐夫”了,毕竟吃人家的嘴短。但是事情偏偏不会照着我们所想去发展,后来的事情真是叫人猝不及防。
沈塘送姐姐回来的时候,俩人站在灯光下唇齿相依地难舍难分的时候,好巧不巧被二婶撞见了。
虽然我没有亲眼目睹,但是二婶当时震惊的样子并不难以想象。尤其是后来当她趁着洗衣服摘菜的空隙跟其他人津津有味地聊起这件事的时候那一声口是心非的叹息。
【三】
妈妈跟二婶打起来了。
这消息是我回来之后看到妈妈红肿的脸,以及同样红肿的眼睛的时候,姐姐偷偷告诉我的。
当时妈妈端着菜篮子去洗菜的时候,刚好听见二婶的那句“郑老三家的闺女还真不简单”。
妈妈把篮子一放,“ 我家闺女怎么了?我家闺女没给我们老郑家丢脸!”
二婶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你们读书人就是见过世面,闺女天天跟社会青年在外面鬼混,还不丢脸!”
妈妈冲上去使劲扇了二婶两巴掌,二婶也不是省油的灯揪住妈妈的头发不放。俩人打得不可开交,后来妈妈被从学校赶回来的爸爸拉回家了。
二婶对我们一直充满敌意,他们都说是因为我们家比二婶家富裕,而且我们家名声很好,尤其是我爸爸每年都被评为优秀教师,乡里乡亲的都很敬重我爸爸。这么多年一直嫉妒在心,就等逮着个机会狠狠羞辱一番,刚好姐姐的事就被她撞见了。
姐姐蹲在妈妈的面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妈妈的脸,“妈,对不起。”
【四】
姐姐走了,走得悄无声息。
妈妈遍寻不见,把我骂了一顿,“你那天晚上怎么睡那么死?!连你姐姐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 道!”骂完我,又自言自语,“我也是猪。怎么就没听见一点动静呢?”
我放学回来,原本正聊得起劲的一群女人看见我立刻闭上了嘴。目光像一挺机关枪,准确无误地瞄准了我,和颜悦色地问我,“桐桐,找到你姐姐了吗?”
语气里的关切让我不由自主地挺直腰杆,回答得理直气壮,“还没有呢。”
“唉。”这口气叹得相得益彰,“多好的家庭啊,偏偏出了这样的事。可惜啊,到底是年纪小啊。”
没有姐姐的家里,连饭桌上都格外沉默。
妈妈夹了一块排骨给我,“多吃点,快要高考了。尽力考就行。”说完,她又用勺子舀了一勺汤,看了一眼我旁边的空位子,“你姐姐最爱喝排骨汤了,也不知道她在外面能不能吃饱穿暖。这傻丫头……”
“我去给你盛饭。”妈妈拿起爸爸面前的饭碗,站起来转身往厨房走去。
我看见她抬起手抹了一把眼泪。
高考大张旗鼓地来了,考完试的那个下午我从考场出来看见了等在学校门口的姐姐。
姐姐终于回来了。
妈妈高兴地准备了一大桌子丰盛的菜。吃饭的时候,妈妈不停地往姐姐的碗里夹菜,嘴里却说:“桐桐,数学考得咋样?题难吗?还有语文的作文,没写跑题吧?”
虽然这些问题我一点都不想听到,更不想回答,但是妈妈兴致勃勃的样子让我由衷地觉得,这样真好。
吃完饭,姐姐坐在沙发上陪着妈妈看电视剧。我坐在一旁削苹果,听到姐姐说,“妈,我怀孕了。”
我手里的水果刀一滑,准确地削开了我的手指。
妈妈淡定地说,“流血了,这不是一个好兆头。看来你肯定是考差了。明天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我知道后面一句是说给姐姐听的。
【五】
秋天的时候,我去上大学了。姐姐挺着肚子坚持要送我,我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肚子,“乖乖在妈妈肚子里待着,等着小姨放假回来看你。”
我曾经一度以为姐姐会因为风言风语再次离家出走,所有人明里暗里说姐姐被抛弃了,未婚先孕。尤其是当她知道爸爸是因为她的原因而没有机会评职称的时候。
姐姐的事情就像是一滴墨汁,猝不及防地滴在洁白无瑕的纸上,并且无可救药地晕染开来。
如果是一个非常厉害的画家面对此种情况,说不定还会在泼墨挥洒间成就一幅旷世奇作。
只可惜,我们家没有这样一个人。
我们只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照顾好姐姐”,以及那个还没有出生的小娃娃,我的小外甥——我妈妈告诉过我,姐姐怀着的是个男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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