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缘境|半瓯新茗味回时

作者: 江岚_美国 | 来源:发表于2021-02-14 02:55 被阅读0次

    暑假一开始,仲春的日子骤然闲散安静下来。阳和的风吹透帘幕,飘散起眼前紫砂壶里纷沓的茶香,丝丝缕缕,若断还续。这一段凤凰单枞特有的高锐持久的芬芳馥郁,是前几日不期然迢遥千里而至,小友从广州邮递过来的“蜜兰香”。

    凤凰单枞是他家乡潮州的特产。桑皮纸中,百芽包裹林岩姿,也包裹小友殷勤分滋味的厚重心意。喝一口,甘醇鲜爽,喉底留香,记忆就回到我们在羊城相聚的夜晚。尽管在隆冬时节,广州并不冷,只是有些湿漉漉地。中山大学校园的绿树草地之间,似乎顺手一拧,空气里便会渗出水来,如灯火通明的四周弥漫着的,年轻学子们青春的、湿润的蓬勃。座中的几位并不都在高校执教,专业领域也不相同,彼此的年龄、生活环境、人生际遇、理想追求实际上不无差距。而照样谈笑风生,只因手里捧着的这杯茶。汤添勺水煎鱼眼之际,不愁没有共同的话题。各自在现实生活中焦虑的不妨搁置,计较的不妨放下,任由清风生两腋,不假思索地彼此理解接纳。

    如今那夜的人已四下分散,当时聊天的内容也许都不大记得了,惟有茶不会凉,从大洋那一端到异邦,从那时到眼前手边,余香宛然。

    先祖父自闽西山间的客家土楼出身,嗜茶成癖。即便旧时家里清贫,能喝到的茶叶质量有限,他也照样是用一把紫砂茶壶高冲低泡,不肯唐突了茶事。我幼时跟在他身边,从会喝水便开始喝茶,与那甘苦相生的滋味因而有些深入骨髓的亲缘。长大了以后背井离乡,是不可能再依偎祖父膝下,与他慢慢斟酌茶意茶情的了。而凭藉一些天意承转的机缘,遇见几个可以一起坐看碧沉霞脚碎,香泛乳花轻的人,也算得生平幸事。

    玻璃橱中方底圆身的小竹篓,存着“六堡黑茶”,是与昔日同窗睽违二十余年后重逢,她给我留下的惊喜。那茶叶粗长紧整,沏泡之下只见苍润紫烟浮,茶汤在细白描花的骨瓷杯里,琥珀般红浓明净,香出一阵阵松烟墨的味道。我们年少时节的意色昂扬、狂放纵情,都已陈化,如这茶的不带人间火气。而光阴的流水纵然洗去了乌发红颜,到底还有本性未改,彼此间一点灵犀宛然如旧,恰是六堡茶愈陈愈贵重的茶意。

    雕花木盒里的洞庭东山“碧螺春”,是导师罗先生放进我行囊中的青嫩匀整。在阳春的苏州,先生窗明几净的书房,他先用凉开水将那紧结条索的茶叶泡几分钟,倒掉。然后用沸水一冲,瞬时间纤毫轻浮、云翻雪舞,几分像鲜桃几分像荔枝,又有几分像苹果的芬芳滚滚扑面散放。袅袅茶香里,先生讲唐诗的背景、典故、源流、影响……不用讲稿,兀自旁征博引,滔滔不绝。那些耳熟能详的诗句挟裹着他的学术智慧,听来如醍醐灌顶。然后一次比一次更清楚地认识到,所谓学海之无涯,果然如这茶香的“吓煞人也”!

    还有搪瓷罐装的“新安白茶”,是教授同事特意分给我的质朴清纯;还有粉青釉罐里的“铁观音”,是福建的编辑小友专程送来的汤浓韵明;还有描金漆罐里的“六安瓜片”、丹砂棉纸包裹的生熟普洱团饼……更少不了正山小种和岩茶。大红袍或四季春,金骏眉或银骏眉,林林总总,那是武夷仙人从古栽来,夜雨朝云蕴育而成的戢戢灵芽。

    “茶”之一字,是人立于草木之间,三者各秉天性,而浑然一体。茶虽各有品种不同,那涤心洗肺的功效,也都是芳新生石际的天然造化;人虽各有习性相远,那彼此畅然相悦的情分,也都是一片冰心在玉壶的通透明净。在异乡的朝霞平台上,斜月晚风里,品啜这些旗枪极品,牵念起那些人和那些事,总有天香雅韵,未到舌根先一笑。

    在美国大学的课堂上,面对学生讲汉语言文化,“中国茶”总是绕不开的话题,“茶文化”更占了“中华文化常识”课本里整整的一章。起初以为给洋学生讲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茶的种类、特色、典故……信手掂来便有一箩筐。一旦开讲,才发现事情远不是想像中的那么简单。首先和所有关于中国文化的其他主题一样,对于“茶”,洋学生们既有的认知似是而非。比如:他们概念里的茶通常叫做Black Tea(黑茶),具体到中国茶呢,便成了Green Tea(绿茶),于是中国茶便等于绿茶。等到听我说起茶分“黑、红、绿、白、乌龙和花茶”几大类,每类各有名品,他们惊讶得下巴差不多要掉下来。

    其次,他们提出来某些与茶相关的问题让我始料未及:茶马古道与伊斯兰教在中国的传播、发展有什么关系?茶叶贸易对明末的中国与西班牙外交的影响?怎么理解中国柏林禅寺的“吃茶去”的典故?“鸦片”战争是不是应该改名叫“茶叶”战争?……如此这般,自己过去从书里读到的那几句:“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或“陆羽之《茶经》令世人益知茶”显然招架不住了,这才真是 “学到用时方恨少”。于是我每次回国少不得要找机会恶补。从此在浓酽清淡的闲情之外,绵厚甘醇的回味之余,“茶”之一字,作为中华文化的表征之一,多了些厚重、严肃而审慎的成份。

    与老友陈君“喝茶”,不折不扣是书里描绘的“品茗”:不仅茶叶必须要好,还得择水配壶。在他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根雕盆景半环着大茶桌,他置具洁器的手法娴熟自如。讲明代改团饼煎煮为散茶冲泡,讲明成祖时期的茶风兴盛,讲茶道随郑和下西洋的流播,他用竹筒倒豆子的节奏娓娓道来,又快又清楚。也曾到苏州东山探访过茶农,不见画意琴韵、诗情花影,也一样有碧波翠竹的天然清雅。从纽约茶商托马斯·沙利文到威廉·赫尔曼,再到英国的泰特利茶叶公司,袋泡茶的渊源在他口中如数家珍。还有天游峰下的大红袍作坊,每一个角落里缭绕的都是茶香。制茶人赤裸着沾满茶叶末的上身焙茶,按部就班,不眠不休,只为烘焙出岩骨花香的精英秀气。一边解释岩茶与红茶对生态环境、采摘时序的要求,细数茶马古道上数百年马蹄的印记,实实在在。

    再回到美国的课堂上,重新量茶入杯,教学生们闻香观色。让瘦茎尖叶用杯里壶中浮沉的姿势,演示起上下数千年的荣耀与屈辱、繁盛与衰落、开放与闭锁。东方与西方,彼此间文化生态的差异何止一星半点。而“茶”之一字,携带中华民族高尚品性与处世哲学的清风生两腋,穿梭链接其中,任凭沧桑变化始终秉性不移,其间另有一段草、木、人三者不求同一,只相荣共生于天地之间的从容。那青叶淡水的甘苦相生,成为中华文化的经典名片,将伯阳父从西周末年一直传讲到如今的“和实生物,同则不继”诠释得格外平易简明。

    茶情茶意,茶事茶风,就这样在家邦异域往复逡巡,淡中滋味悠长。


    **获“文化中国∙四海文馨”首届全球华文散文大赛”三等奖 (一等奖空缺),2014年11月,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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