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易动情之人,一旦爱了,便如海潮生。
他在梦中唤我:苏骨,苏骨。
我起身,开灯。贤良女子一般伸出手轻抚他紧皱的眉。
血红色指尖滑过他的额头,眉眼,鼻梁。
我把这男子的每一寸模样雕刻成细密的纹路,融成心口的一点朱砂。
这个男子,他的梦里是我。
三个月前。
我坐在教堂的台阶上,抽烟。
高跟鞋胡乱丢弃一边,光脚踩着冰凉的大理石。左脚,一条弓状的疤从脚背一直延伸到脚踝处。指甲涂明亮的红。
大片鸽子从我身后呼啸而过,一场计划好了的闪躲,不曾遗落一个。
偶尔有路人经过,驻足,看我。
男人惊艳我的妖媚。
女人说我亵渎了神明。
我咯咯的笑。
然后,闭眼。
玫瑰色眼影,睫毛涂得异常漂亮。在眼底打下斜斜的阴影,仿佛能开出花来。甚是好看。
一片阴影馥郁而来。
无有一丝沙哑的男声,亦不高亢。
“你手上那颗珠子很漂亮。”
“19颗。你喜哪个?”
“那颗墨色。”
“为何?”
“因为第一眼,我偏偏看到它。”
从始至终,我不曾张开眼。
在黑暗里隐匿太久,便无从感应这个明耀的世界。
直到他的手机响起。
身体里的哪一根神经末端被突兀地拉扯,引得周身的血脉在心脏推涌出那一掊血汁的瞬间,全副醒来。
他转身离开的刹那,我从阴日铺盖下的颓伤暗障里挣脱开来,捕捉到一个模糊的背影。
周正的西服,以及左手的一枚婚戒。
我是苏骨,白骨的骨。
我左手戴一串红玉珠子。十八颗红,每一颗都是我妙不可言的乖张年岁,唯独那一颗墨,是我糜烂生香的十九岁暗夏。
北岸酒吧。
我穿一袭黑色吊带长裙,踩一双红色高跟鞋。
一个人坐在吧台前,喝一杯蓝色妖姬。
锁骨处的纹身,昭然可见。
那一只藏青色蝴蝶,极不安分,放肆地张扬自己的翅膀。它想飞出来。
我笑它,
自不量力。
它命来,与我同生共死。
三米以外,一个眉目清澈的男子。盯着我看,许久。
他的黑色兰姆,点滴未动。
我仍旧一口一口,旁若无人。
片刻,他在我身边坐下。
灰白色V领半袖,卡其色长裤。
在弥漫着污浊与酒精的空气里,他身上散发好闻的烟草香,极其诱人。
“盯着你看会恍神。”
他誉人的言语,本该肤浅,却未见一点轻佻。
我不说话,看着他笑。
“你的笑摄人魂魄,却美得空洞。像切割了所有过往。”
我心生颤栗,这男子一眼看穿我。
他伏在我耳边说:“我叫安木。”
“苏骨。”
苏骨,苏骨。他望着我的眼,将这名字不自觉重复两遍。
然后说:“我记下了。你呢?”
“我记不下陌生人。”
十九年来,轻车熟路。我不动声色便能将所有伤人的话说得掷地有声,自然不碍于他诧异的表情。
相反,这男子非但一如既往的平静,而且伸出一只手。
“走吧,送你回家。”
我自恃与生俱来拒人千里的气质足以吓退众人,这男子却冲淡我所有的凛冽与孤傲,直抵我的眼眸。
我起身。左手搭上他递来的手,右手撩起裙摆。
“好。”
车子在一条长巷前停下。
打开车门的瞬间,空气里弥漫着的死鱼般的腥味扑面而来。
整个身体像泡在一个硕大的干涸鱼缸里,未死难生。
女人大声咒骂家里的男人:死东西,你除了会赌还会什么,去死算了…。
我肆无忌惮地笑。
“他死了你不成寡妇。”
“狐狸精,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这样骂老娘。”
那女子的眼睛瞪得快要弹出来。
唔,像快死的鱼。
毛发肮脏的黑猫从水道里钻出来,蹭着我的腿跑过,眼睛里散发凶狠的绿光。
楼下种着一棵梧桐,树干扭曲得像榨干了血的老人。树皮上无数的裂口,圈养着饥渴的欲望。
我常常想,它怎么就不死。它怎么就能苟且地活在这世上,心安理得,残喘偷生。
这片让有钱人避而远之的地方,我在这里乐得安生。
芙蓉里。
名字煞是好听。
木质地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像妓女在床上的呻吟。不深不浅,足够人嫌。
受潮的角落里生长着深暗的绿苔,楼梯扶手上爬满被人遗忘的陈灰。
转过五个弯,六楼。
我开门,自顾自走进去。踢掉高跟鞋,拿起桌上不知多少天前喝剩的酒,一饮而尽。
然后坐在缠满绿萝藤蔓的窗前,抽出一根烟,点燃。
万宝路的香,让我沉迷,像中了毒瘾。
那男子跟在我身后进来,略微皱起眉头又迅速舒展开去。
空。
再贴切不过的形容。
狭窄的单人床,碎花床单垂到床底。
深褐色沙发,散布幽迷的光。
玻璃桌底镶嵌一只宝蓝色琉球,放着各种酒。
墙角立一个红木衣柜,手柄处挂一个古铜色坠子,一只桀傲的鹰。
以及,一面落地镜。
这便是我的全部身家。
硕大的房间,单薄的女子。
他眼里的疼,浓得流出血来。
抽烟也会醉。
否则,我不会赤脚跑到他身边,踮脚,吻上他的唇。
他的吻灼热绵长。我贪恋从未有过的片刻欢愉。
许久许久之后,
我才明白,
那不是醉,
而是爱。
是巫咒难解的活色生香。
我们明明素昧平生,我们大概天生注定。
屋顶有极小的阁楼,屋檐处有被雨水腐蚀的花纹。它昔日定是俏丽,如一女子。
我用它来养花,艳丽的绣球花。
它百毒不侵,因为它毒性极深。
他在没有光的阴天说我爱你。
他在深褐色皮质沙发上说我爱你。
他在梧桐树前说我爱你。
他在我为绣球花浇水时说我爱你。
他说我爱你,声音极美,像唱一首鬼魅的情歌。
我在逆光的背门里说:木,我也爱你啊!
男子,我爱你啊!
他爱我,却从不要我。
哪怕现在,我赤裸躺在他身边。
他小心翼翼地抚摸我锁骨处的纹身,像呵护一个易碎的瓷器。
我说,木,我不疼。
狭窄的单人床,他夜夜怀抱我,蜷曲着入睡。
我再也不用酒以求安眠,却夜夜安稳。
两个人,单人床。
多好,
多好的洪荒。
当夕阳坠下地平线那一刻,世界陡生巨大的黑暗。空气里张牙舞爪的尘埃,在镂空的繁华里,张着血盆大口恣意吹擂,咬烂沉睡的人身上的每一寸血肉。
我的木,就是这样死了么?
梦里梦到醒不来的梦。
巨大的深蓝色水涡铺天盖地,木站在泛起白花的浪里同我说再见。我亲眼看他溺在黎明的光里,不复重生。
我瘫痪一般,动弹不得。
惊叫着醒来。
光线极暗,房间里充斥着尸体发酵的味道。
木,木。
单调的回声震颤着窗外梧桐树光掉的枝杈,一切被抽离干净。
手心触碰到坚硬的东西。棱角分明的荧绿匣子,旁边静卧一封笔信,以及,一枚钥匙。
信封上无一字,只有一朵硕大的绣球花标本,干瘪得诡异。
白纸黑字,纯粹得如同一场华丽的葬礼。铺天盖地的黑与白,祭奠未亡的我。
我的命,骨:
我是安木,你的安木。
别怕,我只想同你说话。
第一次在教堂前见你,我便深知,我余生定与你有关。不出所料,我的余生里全部都是你。
你抽烟的姿势极漂亮,与身后教堂里祈祷的人们格格不入,叛逆得令人侧目。左手上的那一串珠子红得鲜亮,与你有融通骨血的和谐。我被那一颗墨珠吸引,上面的梵文字母雕刻得恰到好处,在余腕间鼓奏一曲活涩的安世糜音。
我观摩你精致的眉眼,猜测你于这尘世定有如花的信仰,怕是措骨扬灰也不肯放手的俗世之殇。
你不拒绝别人的搭讪,却少有人能与你长久地攀谈。看着悻悻离开的人们,我猜想得到,你说话定不谄媚。
因你的孤僻和冷冽,因你那张骗人的脸。
我看着你在窗前抽烟,掩映在绿萝繁盛的藤蔓里,像舞台前落下的弥天帷幕,而你在台前上演自由。我想倾我所有,护你周全,保你自由。
骨,你不画妆的样子极美,比那副浓艳的装束美上百倍。
我在你熟睡之际替你剪掉长了的指甲,为你擦掉浓黑的甲油。
从你睡觉时怀抱我的姿势我便知道,你的骨子里有最安稳的梦想。
我在遇到你的第二天,脱下那枚婚戒。
未婚妻问我,她是谁?
我说,一个不爱穿鞋的女子。
于是,我朝你而来。义无返顾。
我偏爱你恃宠而娇的表情,那才是你该有的面目。
苏骨。我中了你名字的毒。
所以甘愿被你腐蚀,做一堆白骨。
我是不易动情之人,一旦爱了,便如海潮生。
木书锦绣芙蓉骨。
字/安木
2012/6/8
眼泪沉重地砸在绿匣子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疼。
刮骨抽筋般疼痛。
我疯了一样抓起钥匙冲下楼梯。头发在大风里飘摇,像冬至天里尖叫的枯草。腥红色睡衣一角夹在内裤里,灌入大把大把的风。双脚硌得出血,一步一步的红脚印,像开在血泊里的牡丹,雍容细腻。
终于,锦绣园。
我胆怯地走近,它于我变得神圣威严。
钥匙插入。旋转。门开。
大幅的照片。
抽烟的沉睡的妖艳的洒脱的赤脚的喝酒的,我。
我看着这些照片,从清晰到模糊,最后破碎在我眼里。大滴的咸水滑落到脚面凝固的血块上,伤口化开,血色肆意游走。通身遭遇一场盛大的凌迟,伤口发出撕扯棉布的巨大声响。
我张狂地笑,木,我不疼。
光脚坐在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灰落到绿匣子上,我俯身仔细地嗅。然后伸出舌头,舔起。不苦不涩,却在舌尖上燃起一场大火。
我不睡,不阖眼。
夜凉的时候,悄悄爬上那张单人床,蜷曲着入睡。双手搂成环状,彻夜无眠。
取下左手的红珠放入绿匣子里。它斜斜地没入骨灰中,如大海湮没最后一块陆地,一点点吞噬,一点点消失。
最后,光沉响绝。
记忆以内,虚妄以外,踏破铁鞋也找寻不见冥望里未曾老去的花甲良人。
我坐在落地窗前,掀起悬挂着的墨蓝色窗帘,遮住半张脸。看窗外荒无人烟的惨烈和芳华熏歇烬灭。
木,倾听山河万朵,抵不过你未言唱出口的半句绝色情歌。
我住他住过的锦绣园里。
米白色沙发,闪亮的吊灯,玻璃橱柜里摆放各色的酒。蜷曲着躺上那张宽大的双人床,只身覆盖一角。
我褪去浓艳的装束,剪掉长了的指甲,擦去浓黑的甲油,与酒吧隔绝。
静候,静候。
绣球花绽放。
我看着它们,一片一片舒展,一瓣一瓣盛放。缓慢至极,如同死亡。
我穿上白色雪纺短衫,咖啡色七分短裤,亚麻色卷发安静地沉睡。左耳戴一颗木质耳钉,不画妆,不穿鞋。
将一朵绣球花戴在发间,另一朵嚼碎在嘴里。它的毒,不亚于我。
我养了它一生,它用命了结我一生。如此恰到好处,互不相欠。
怀抱着泛绿光的匣子,在薄暮的余晖里沉沉睡去。光线被捏成碎片从掌心流出,漂汇成触手可及的咫尺之遥。
我到木身边。从此,便一生安好。
木书锦绣芙蓉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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