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叔——记一名荒废一生的人及其生活

作者: 容我醉时眠1 | 来源:发表于2017-07-23 17:33 被阅读14次

    张叔五十岁出头,是和我家住在同一小区里的老邻居。生活简单,平时几大消遣如下:抽烟、喝酒、打牌、追忆当年勇、发眼下愤世嫉俗的牢骚,还有附庸风雅地喝喝茶、摆弄摆弄地摊上淘来的“文玩”——不过在我看来,都是一些葫芦啊,茶具啊,奇形怪状的石头而已。记忆中手上把玩两个核桃的形象,都是小时候见过的颐养天年的老人,现如今已不多见了,可张叔不知多少年以前就核桃不离手,咯吱咯吱响个不停,着实听得人心烦。张叔典型的一天,是这样的——

    白天在小区里的社区活动室,和他三五牌友在烟雾缭绕中激战一天,可经常不巧,牌友各自有事,张叔则在小区里闲庭信步,哪个熟人被他碰见了,就硬拉着人家打上几局牌。晚上就精心做好两道大鱼大肉,庄重地开一瓶啤酒,再仔细斟满一杯白酒,一点都不怠慢,如法地赴一次酒席。席上,自然是风卷残云、觥筹交错——尽管只有他一个人。饭毕,趁酒劲正浓,倒头便睡。要知道,张叔吃完晚饭也不过八点多钟,第二天起床少说也要七点,如是,真可谓“半醒半醉日复日”了。

    五十多岁的人追忆当年勇,却大抵只有学生时代多么根正苗红。不知是工作之后就乏善可陈了,还是学生时代的辉煌无非是成绩好和被老师喜欢,易于无中生有。可惜学生时代也不长,到高中就戛然而止了。

    至于喝茶呢,来由恐怕是,哪怕浑身上下拿不出一样可以作为安身立命之本的经世才能,却不能没有作为安身立命之本的雅兴——喝茶。大抵因其是成本最低、准入门槛也最低的附庸风雅。当然喝茶时没有只顾闷头喝茶的道理,醉翁之意不在酒,重要的是借此登堂入室地施展其他绝技。

    因此,尽管胸无点墨,却自己感觉仿佛出口成章字字珠玑头头是道掷地有声振聋发聩,绣口一吐便是半个盛唐,架势上尤要伴着语调铿锵不住地将一颗大脑袋上下左右大幅度地使劲摇动,恨不能生出一条大尾巴遥相呼应。来头恐怕是啄木鸟的远亲,不然怎么会不得脑震荡。而这么一大笔动能如果能用来发电,想必成效可观。

    张叔这种做法,对于陌生人而言确有几分是个人物的以假乱真,只是这后继乏力的装神弄鬼终究不长久,很快就现了形。尤其对着晚辈信口开河时,很快就转变为倚老卖老不容置喙的说教,横眉瞪眼,冥冥之中把听者逼得务必如坐春风,适时地作胜读十年书般幡然开悟状,甚至都觉得不正襟危坐一边用考究的纸笔一字不漏地照单全收,一边如鸡啄米般的会心点头也不懈怠都不好意思。

    平素还喜好舞文弄墨,极尽堆砌华丽辞藻掉书袋之能事,能说“海涵”绝不说“包涵”,能说“肇始”绝不说“创始”,不啻“尽一份力量”,而一定是“尽一份幽远绵长的可持续力量”,将肚子里仅有的一点墨水摇晃得山摇地动,真是典型的“没学会走路就想跑了”。张叔经过如此这般努力,终于获得了大家的尊称“张老师”。

    可是,对于并非从事教书育人工作的人来讲,如果年纪大并且位高权重,也的确实至名归有一份令人肃然起敬的职业,那么大家应该会直呼其职位,但如果只是年纪大,而各方面本事并不相称,那么只好尊称“老师”了。

    而至于那些客观上毫无用处的所谓渊博知识,尽管主观上是他安身立命的食粮,但只能让人想起《百年孤独》里的一句话:“奥雷良诺第一次明白,他学习语言的本领,他的万宝全书似的知识,他未经了解就能详细地回忆起遥远的地方的那种罕见的才能,就跟他女人那只宝石箱子一样毫无用处。”

    写了这么多,仍只字未提张叔怎样谋生,因为的确没有什么正式职业。张叔多年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工作着,加上不知从哪分得点儿遗产,倒也能养活自己。早年曾在一段婚姻中短暂客串过丈夫和父亲的角色,后来妻子因为他既不肯踏实挣钱,也对孩子不管不顾,愤然提出离婚,不久前妻和孩子便断了音信。

    五十多岁的年纪,即使是张叔,恐怕也不得不费力想想养老问题。对了,最近听说张叔要搬走了,而原因竟然是不知从哪找到一个有房子的单亲妈妈,孩子已经上大学。张叔不知使出什么招数,竟然短短一个月两人便决定再婚。我姑且想象了一下张叔更加高枕无忧的生活,想必大同小异,只是无论吃饭还是睡觉,都越发坦然自洽了吧。

    有几次,张叔邀请家父去做客,我亦有幸躬逢其盛。至今触目惊心地记得,酒正酣时,他那两只大鼻孔在大和变得更大之间周期性伸缩,似乎有光线直射进去都能看到藏污纳垢实则空空如也的大脑,不断地将酒臭气及其穿肠而过后裹挟着的本身身体里的浊臭气向我脸上直喷将过去,随着我吸气,一点没来得及耗散,悉数涌进全身每个细胞,无一幸免。偶尔再打几个响亮的酒嗝,颇有张力,宣示着此人何其称心如意,却又恰到好处地把那涌向嗓子眼的污秽止住,我听之已够令人作呕,继而闻之,像直接吃进了其呕吐物。起初还装作颇有节制地,每次只小酌一浅底,不消多日,酒量即与日俱增。后来则肆无忌惮地一杯一杯复一杯,颇有“会须一饮三百杯”之势。之后此类邀约便无所不用其极地推辞。

    又不禁想到,张叔搬到别人家里睡觉时的情状。想必是一滩烂肉,肆意横陈,散了形,恨不能解除形体的束缚来铺满整张双人床。醒时尚且不觉身是客,梦里看来更不知会收敛了。于是敞开嗓子放声打鼾,放任恣睢。声如洪钟。蹉跎一生的人竟能如孩童般心安理得,坦荡自在,不知到底是大圣如得道,还是彻头彻尾的人渣。乃至后来读到蒋捷的听雨词,内心抑制不住地涌起一阵阵翻江倒海的厌恶。硬生生地把少年时醉生梦死,中年时迫不得已就叫苦不迭,颇认为生活亏待了自己,老年时自诩看破红尘,假借遁入空门,寻一个养老好去处的张叔形象套在蒋捷身上,顶多再加一句“功名如尘土”就为自己的碌碌无为正名。这样看来,半醉半睡日复日的张叔,其道行似乎还要技高一筹呢,毕竟大隐隐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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