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12日 星期一 晴有风
文|深海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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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街角。
秀兰瘫坐着,头发堆在脑后,乱作一团,干如枯草。双眼凹陷,目光呆滞,无神。
身上的白衫已变成青灰色,有油渍,有破洞,袖口一条条的。
一阵西北风吹过,她头上的枯草肆意摇摆。泪水在脸颊滑落,被风干。再滑落,又被风干。
她突然咧起嘴角,痴痴地笑。瞳孔渐渐放大,眼神变得恍惚。右手拍打着膝盖,左手摆弄着一张硬纸片,边角卷曲。
隐隐约约还能看清两个字:一本。
她又哭了,她在哀号:闺女,妈对不起你。闺女,妈就这一条后路,让你给断了。闺女,你让妈咋活……
自言自语,反反复复。
夜已深,四下里一片寂静。街道,空荡荡的。声音,随风回荡着。
-2-
秀兰生于七十年代,在家中排行老小。本该读书的年纪,家里没钱供她上学。
后来,颖子出生了。她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渴望颖子能出人头地,怕她不好好念书。
这娃也算争气,在班上名列前茅。可惜,中考发挥失误,没能考进市重点,只好留在县里上学。
成绩公布那天,颖子站在校门外,忐忑不安。她的视线从上至下扫过名单,每扫过一格,失望又多一分。
最后,目光停留在成绩单中间的位置,她怔在原地。回过神来,找了个角落,蹲下身去,将头掩埋在双腿间,有种无力感。
颖子知道,她辜负了秀兰的期望。她也知道,没有人在意过程,她们只看重结果。
这可怎么办,之前的努力付诸东流了。该怎么面对妈?妈知道了结果又会怎样?她不敢想下去了。
这时,她感觉有道黑影在眼前晃来晃去,抬起头来。原来是金田,她的发小。不知不觉,夕阳已消失在西边的天空,天暗了下来。她看不清金田的脸,只看见两道泪痕微微闪亮。
人生中的很多时刻,是场赌局。比如出成绩这件事,有人欢喜,就有人忧。
很显然,金田也属于后者,跟颖子一样。
-3-
颖子拖着沉重的步伐,回了家,秀兰正在给她做饭。
锅里炖着鸡腿,案板上放着洗好的蔬菜,都是颖子爱吃的。肉香扑鼻而来,看着妈忙碌的背影,颖子视线又一次模糊了。
她害怕的,不是考砸了的分数,不是失之交臂的重点高中,而是害怕秀兰的眼神,失望。
她低着头,慢慢走过去,从橱里拿出碗盘。秀兰放下手中的菜刀,"有人考上吗?"
颖子还没来得及说话,目光掠过秀兰渐渐黯淡下去的眼神,慌乱中又低下头,摆弄着手指 —— 妈,我又让你失望了。
"考上哪就去哪念吧。" 她面不改色,语气平静如止水。菜刀有频率地切下去,发出的响声清脆,刺耳。
这种反差让颖子近乎窒息,她一边感慨命运的不公,一边服从了命运的安排。
-4-
她去了晨光中学,还跟金田在一起。
颖子要强,她暗自下决心,三年后要上个好点的大学,为妈争口气。
高一的学生,没有见哪个像她一样拼。早上六点,准时从床上爬起,走进教室,一坐就是一天。晚上十点,教学楼熄了灯,她再跟金田搭伴回宿舍。坚持了一年,没有人在背后驱逐她,充实倒也轻松。
高二,金田父母花了一笔钱,让金田挤进市重点,只剩下颖子一人,难免有点孤单。
有天晚上,她跟秀兰说,金田转学了。秀兰只嘱咐一句,好好学你的,不要管别人。颖子只好站起身来,默默走开。
花点钱,省吃俭用点,让孩子去个好学校,三年下来能走个好学校,也值。其实,当时秀兰正考虑这事,只是后来才告诉颖子。
转学前一晚,颖子躺在床上,没有睡意,兴奋。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有机会踏进市重点。
初来乍到,长了见识。她欣喜地发现,原来这里才是她的归宿。
校园,几乎没有走着的学生,他们跑着进教室;跑操,一人手里一个单词本;上课,跟不上的,课下自学;散学,大伙冲向食堂,只要你跑得慢,只剩菜汤。
在这里,吃得不好无所谓,大家比的是成绩。比谁起早,比谁贪黑。不愧是重点学生,一个个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化压力为动力。颖子扎在半人高的书堆里,在题海中摸爬滚打。
然而,老天又开玩笑了。连着三次月考,不是金田第一,颖子第二,就是颖子第一,金田第二。当然,是倒着数。
可她骨子里有股不服输的劲。她有信念,她立志要考好大学。吃不上饭的时候,一个面包,两根火腿肠。
不仅肚子填不饱,时间一长,还弄坏了胃。胃酸,胃胀气,成了家常便饭。
有时候,到了后半夜,胃痛发作。她挣扎着坐起身,胃里翻江倒海。就那么坐着睡着了,在梦里,她看到了试卷上的大红勾,也体会到和舍友团聚的温暖。
如果梦境可以成为现实,该多好呢。
她偶尔怀疑这种地方适不适合自己,为什么别人可以无忧无虑,随手一考,分数总比她高。可一有动摇的念头,秀兰的话又萦绕在耳边了:你可得给妈好好学习,妈这辈子没能耐,就指望你了。
妈已经失望过一次了,让我来重点是不容易。这次,可不能再让她失望了。再拼一把,说不定下次就考好了。
一次一次,又一次。
-5-
有天,她去办公室请教问题,正巧,班主任在打电话。她听到老师说,"颖子也挺用功的,就是没个长进,金田又转回去了。家长,您要不考虑一下……"
眼眶一阵发酸,她不敢再听下去,轻轻关上门,退了出来。她退缩到走廊尽头,泪流下来也不擦,对着窗外的天空,阴沉沉的。
恨自己笨,恨自己不争气,恨自己没用。
金田收拾好东西,过来环住她的肩,"颖子,在这里我实在跟不上,你一个人好好的。"
看着金田离去的背影,颖子擦掉眼泪,告诫自己:既然来了,就不要退缩。
从此,她更加刻苦。用老师的话来说,如果办公室有个门槛,怕是早被颖子磨平了。可她自己知道,除了努力,别无选择。
期中成绩公布那天,颖子感到胃在灼烧,斗得她直作呕。浑身瘫软,喉咙里有血腥味。
最后,一股热血从口腔中喷出。同学们远远地避开了,她的眼神停留在那团红色粘稠物上,她无力地喘息着,她害怕。
别怕,宝座本来就是专门给你留的。这是她唯一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即便这样,心里总带着不甘和难过。
每周日,学校放半天假。于她而言,一下午的时间多么宝贵。在听到有人说,胃痉挛是压力大造成的之后,她决定给自己放个假。
准备返校,她正收拾东西,胃隐隐在痛,可能是心理作用,她斟酌了片刻,"妈,我今天胃不舒服,不想去……"
话还没说完,秀兰急了,"她转学,你也不去了?别给我演这一出,好好念你的。"
说着,把她推出家门,连解释的余地都没有。当然,这也是颖子意料之中的。
街头,车流穿梭。
同龄的孩子们,牵着妈妈的手过马路,喜笑颜开。颖子看着他们,胃痛有所缓解,心又开始作痛。泪,憋了回去。
她没体会过轻松的滋味,她背负着他们不能理解的心酸。她计算着日子,还有一年零一个月,再坚持四百天就熬出头了。
上了高三,迎接她的,高强度的练习题,配不平的化学方程式,看不懂的物理题。别人做三套题的时间,她一套也做不完。
老师说过,要节约每一分每一秒,多做对一分的题,就能超越一千人。她盯着堆叠在眼前的试卷,无奈地叹了口气,能多考一分是一分吧。
除去胃痛难忍的时候,她常省下排长队的时间,一桶泡面就解决了午餐。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心安理得。
有天中午,她正吃泡面,胃痛急剧发作,又一次吐血,双腿突然失去力气。
当秀兰赶到学校,手里提着煲好的鸡汤,小米粥,她的疼痛已过劲了。她没敢说她吐血,更没敢提晕倒在地。
秀兰看了一眼桌边的泡面,还有半桶。揭开便当盖子,"趁热吃吧,喝点粥养养胃,少吃泡面"。然后,转身朝着成绩栏走去。
驻足,从上至下一格一格扫过,"妈说,你不好好吃饭,书也不给好好念。剩三个月了啊,自己看得办吧。"
颖子盯着她的背影,一口也喝不下去。
她多么想告诉秀兰,妈,我已经努力了,我真的问心无愧了。一想起惨不忍睹的分数,连自己都嘲笑自己,她没有资格,又忍住了。
她不会服输的。
高考如期而至,她想,不管怎样,真的努力就好了。两天的战术,高考的试题比平时容易多。考理综那天,她胃疼得厉害,差点昏厥,最后她坚持了过来。
六月九号,所有毕业生都在狂欢,庆祝解放。只有她,蜷缩在床板一角,上腹部剧痛,持续未减。她倒下了,秀兰带她去医院,打点滴,输营养液,等诊断结果。
她盯着天花板,一连串问题浮现出来。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我有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有那么一瞬间,她感到累了,倦了,很想就一直这样躺下去。
何况,此刻的她,被遗忘在了角落。班上没人注意到她的缺席,也没人关心她一句。恍惚中,她想起一双双眼神,看疯子般的眼神,瑟瑟发抖着,又一阵剧痛袭来。
她不知道,秀兰已经拿回病历单,此刻正站在病房外,捶打着没有生气的白墙,她在哭泣,在自责,在哭诉。
-6-
胃癌晚期。
秀兰眼看着颖子接受化疗,积极配合,头发脱落,瘦得不成样子。她心疼,她忏悔。
"妈不该这样的,妈原谅不了自己,妈……"
她还是有意识的,她知道做什么都无济于补,抱住颖子就是一顿哭号,疯也似的,濒临崩溃。
颖子在生命的尽头,依然选择坚强。她帮秀兰擦拭着眼角的泪滴,微笑着,安抚她。又在夜晚,黑暗中,默默陪着她眼泪花花。
不能被人理解,这是她保护自己唯一的逞强。太习惯了,以前面对同学也是这样。
那夜,窗外下起雨。秀兰背朝她睡着了,颖子点了盏灯,亲手写了封信,给她。
信的末尾,她说:妈,对不起,我没能成为你的骄傲,但我永远爱你。
命运弄人,上天有眼。
颖子走的那天,窗外又下起雨,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不知是暴风雨的前兆,还是成功背后的掌声。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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