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入眼帘的是一家名为云水禅心的茶馆,茶馆三面临窗,连接柜台右面的排座风景最好,展目望去,日已入秋,天空云色淡薄,枫叶的影自高处旋落,茶馆下是潺潺的流水,偶有一两叶飘落水中,随声而逝。
茶馆的老板娘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面容清秀,描极细弯的眉,和极淡的唇色,恍惚间,就像是从这秋凉意浅的画卷中走出来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身上的旗袍就没有脱下来过,近些年,镇上也不是没有出现过穿洋装、洋裙的风情女子,但是她却只爱旗袍,她觉得旗袍利落的剪裁可以将女子曲折的身段凸显出来。除了这些,她还喜欢沉浸在水烟里迷幻的感觉,和足下高跟鞋有意的撑高感。
随着“嗒嗒”上楼声的靠近,她知道又是伙计领茶客上来。
抬目望了一下,又是那个书生模样的人,梳得整齐地背向两边的头发,圆框眼镜,一身素色的长衫大褂,和一条白若云雪的长围巾。
“正常人谁会是这么个打扮呢?”她在心里嘟哝了一句,料定他会在柜台右面排座的第三号位坐下,果然,她不着痕迹地得意了一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书生每隔几天都会来,而且每回都坐同样的位置。出于了解,茶馆里的其他茶客,也渐渐有意将三号座留给他。
“您的碧螺春。”每次都是阿秋去上茶,阿秋是她半年前招进茶馆的,极素淡的江南姑娘,不喜打扮,整日短衫、长裤,只笑的时候露出两颗虎牙,让人见了就心生喜欢。
因为书生回回都喝碧螺春,所以后来阿秋索性不问,就将茶上了。但也从来不曾惹得书生不快。
仔细算一下,书生也差不多是半年以前来的茶馆,“真是璧人一对啊。”老板娘在心里轻轻叹息了一下。
书生对阿秋的服务只是浅浅笑了一下,便接过茶盏,转头望向窗外。
红叶、流水、书生,再加上碧螺春若有若无的茶烟,简直可以入画。
她从来不晓得一个人可以看风景看那么久,便也不曾留意自己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也是那么久、滚烫。
她心里知道阿秋喜欢他。
她是个生意人,懂得察言观色,也善于留心极其细小的事物。
书生每回来,都会点一碟茴香豆,每次走的时候会留一些,阿秋每次都会在他走后的座位前停留,就连所剩茴香豆的数目都有意记清楚。
这般的用心,不是喜欢还能是什么呢?
不知道是第几次见阿秋如此,见茶馆中已无别人,老板娘终于忍不住,踩着高跟鞋,袅袅婷婷走上前去。
“阿秋,你是个好姑娘,合该找个好归宿。怎么能着迷一个文人呢,他们……”
没想到老板娘会突然这么说,阿秋瞪大眼睛,未来得及做出解释,书生的声音却自身后响起“老板娘看不起文人?”声音平和得很,不像发怒,倒像是寻常的询问。
回眸间,书生已出站立在身后,老板娘一时间有些窘迫。但面上顷刻是一副风尘里用惯了的神色,“哪里,我不过是同阿秋说笑罢了。”
书生看着她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去。
“先生怎么又回来了,是落了什么东西吗?”阿秋小声地询问,想打破二人之间的尴尬。
“没有,是想把这个给你。”书生的目光一时温热得很,就连声音也温柔了许多。
他自怀中掏出一块怀表递到阿秋面前。
“好漂亮的怀表啊!”阿秋忍不住赞叹,眼中欣喜的神色难以抑制,但很快又平复下来,担忧得地看向了老板娘。
“你喜欢就好,刚才是同你说笑,不打紧的。”老板娘笑了笑,便识趣地走开。
但她回到柜台前,目光还是有意无意地落在二人身上,看着书生走到阿秋身后,温柔地帮她将怀表带上,低眉间似乎还小声地说了什么,说完阿秋的笑容便像花朵一般绽放了。
“真是一对璧人啊。”老板娘又是一声赞叹。
心下自己也有点嫌弃方才的多事,只要两个人真心喜欢,旁的又有什么要紧呢?
她将目光转向窗外,发现更多的枫叶落在水中,迅速被冲散。
那是很多天以后了,老板娘自书生的排座前经过,听到他好似无意地问:“老板娘为什么不喜欢文人呢?”
老板娘看上去始终是一副闲淡的神色,“一句玩笑话,哪里值得先生惦记那么久?”
说着便踩着高跟鞋转向了柜台,水烟的香味自身边飘散开来。
不过其他座的茶客倒是来了兴致,七嘴八舌的议论开来。
“文人,文人有啥用呀?说穿了不就是一副笔杆子嘛。”
“就是,我要有闺女呀,我就不嫁给文人。”
“老话不就说得百无一用是书生吗?”
“除了空谈误国,还会些什么?”
虽是平常议论,但言语却也伤人得很。
书生始终一副镇定自若的神色,偶而呷一口面前的碧螺春。
“老板娘也是这样看的吗?”
她抬起那张沉于水烟中,烟雾缭绕的脸,发现书生此刻正目光灼灼地看向自己,极具穿透力。
“文人?”她轻浮地笑了一下,“太柔弱,他们护不了女人,也护不住自己。”
那是她的真心话,但是说完她感到有一些后悔,因为她看到书生的眸光,正一寸寸暗淡下去。
没想到他会在意自己的看法,她的心里感到一丝丝的高兴,但是又有着更为沉重的惋惜。
但很快,她看到书生的眸子里重新恢复光彩,好像有什么巨大的力量支撑他迅速振作起来。
他对着自己缓缓展露笑意,语言平实但又无比坚定地说道:“文人一点儿也不柔弱,文人的利器不光是笔,还有他们的精神世间,在更多的人还沉浸在虚无缥缈的梦里,醉生梦死的时候,他们最早觉醒,因为他们心中永远激荡着热血,从不停歇。”
彼时,窗外红、黄二色的枫叶正簌簌地落着。
茶馆里形形色色的人也都停止了议论,好似都被他刚刚的一番话镇住了。
她望着眼前这个一脸正气的年轻人,总感觉他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好似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或许,这就是一个文人与生俱来的风骨与傲气吧。
但是,她不敢再多看一眼,总觉得太过锋芒,扎眼得很。
于是,她迅速停止了对视,将一双眸子隐于水烟的迷雾之中。
“先生最喜欢的诗是什么?”她也曾状似无意地问他。
“江南风景秀,最忆在碧莲,婀娜似仙子,清风送香远。”
“先生喜欢莲花?”
他只展露莫测的笑,便去饮面前的碧螺春茶。
“老板娘最爱的诗是哪一句?”
“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
她发现自己说完,书生的眼中有一丝异样的光彩。
“怎么?你是不是疑惑像我这样风尘的女人,怎么会喜欢这样清淡的诗句。?
书生摇了摇头,“怎么会。”
看他清澈的眸光,也不像假意。老板娘便同他说道“是别人教我的,还教了另一首,先生可有兴趣听。”
见书生点头,她便继续吟咏。是一首刘眘虚的《阙题》
道由白云尽,春与清溪长。
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
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
幽映每白日,清辉照衣裳。
书生听完,面露向往之色。“原来,老板娘的朋友喜欢清幽之境,向往闲淡的生活。”
“是啊,可惜,简单却不易得。”她将目光转向窗外,落在无法穿越的水流的尽头。
这些年她独自一人料理着云水禅心的生意,同形形色色得人打着交道。身上最后一点点的诗意也被消磨殆尽,换之以日渐浓重的风尘之气,就连自己偶然照镜子,也觉得不似最初的自己,这些诗句现在读来,亦感生涩。
阿秋出事后,书生便没有来过云水禅心了。那些身穿军装的人说阿秋是特务,不容分手地将她带走。
阿秋那样一个小家碧玉的姑娘,怎么会是特务呢,惊慌失措之下,她想到拿钱救人,她真的像一个风尘女子一样,陪着笑求那些军官把钱收下,放了阿秋。可那些人不仅收了钱,还对她动手动脚,她请他们放人,却被无情地推开,“再啰嗦一句,你就是同党,一块儿带走。”
阿秋的怀表落在了地上,捡起打开,她看到里面嵌着她和书生的照片,还是很年少的模样,两个人立在一起笑着。
原来他们那么早就认识。
阿秋死了,尸体被吊起来,身上落满了伤,无数的人观望。
听茶馆的伙计说,阿秋被带走的那一天,街上爆发了枪战,应该是特务想救人,但没有成功。
“你也觉得阿秋是特务吗?”她问伙计。
伙计红了眼眶,却不敢回答。就像阿秋的尸体被吊着,没有人敢去救。
那些日子,她一直贴身收着怀表,想着一定要交到书生手上,可是她不敢向任何人打听书生的去向,她生怕在这种敏感的时候,一不小心就提醒到别人什么。比如每次都是阿秋给书生倒茶,比如阿秋死后,书生就不见了。
目光所及,排座得三号座空着,她的心也空着。
幽深的巷子里,她被人捂住了嘴巴,她拼了命的挣扎,却听到那人说“是我。”
夜深难辨,她认了又认,才确定那人是书生,抱了上去。
自从阿秋出事后,一众伙计都感到后怕,伺候茶水,总有疏漏,连日都有客人闹起来,若在平日,她上去巧笑着招呼两声便也罢了。可如今她却没有心思,茶水钱免了一单又一单。
伙计们都以为她是怕,其实她是担心,担心那个满腔热血的年轻人,担心那个借茴香豆传递消息的秘密被揭露出来。
她记得最后一次书生留在碟子里的茴香豆数目是六,而这么巧,第二日的凌晨六时许,国军就埋伏在敌人的必经之路上,炸毁了他们的物资车。
眼下,她抱着这个数日不曾出现的身影,感觉十分不真切。
想到阿秋,她勉强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从怀里掏出了怀表,递到书生手里。
“这是阿秋被带走地那天落下的,这些天我一直替你收着,现在还给你,你带着它赶紧走。”
书生面露感动的神色,但是他没有走,而是再一次将她揽入了怀里,“谢谢你替我收好妹妹的东西。”
“妹妹?”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会是妹妹呢?那一天你吟咏那首和莲有关的诗,难道不是刻意读给她听的,因为她来自江南水乡?”
书生无奈地笑了笑,“那是读给你听的,你忘了我第一次见你,你的旗袍上就绣着莲。”
她摇了摇头,她只记得第一次见他,就关注到他一直瞧着窗外笑,他的笑那样迷人,怎么还是会留意那一天自己到底穿了什么衣裳呢?
“那我给阿秋戴怀表那天,说得那句妹妹,生辰快乐,你也没听见吗?”
她还是摇了摇头。原来她们之间竟误会了这许多。
书生走了,第二日从床上醒来,她看到自己戴着阿秋的怀表,但里面的照片被取走了。
她记得前一天晚上他亲吻着她的身体,彼此意乱情迷之际,他曾问她“在此之前,你有爱过人吗?”
她说:“有的。”
“是教你诗的人吗?”
她强忍着眼泪,“他是一个教书先生,可是,他和你一样……一样……”她断断续续地说不出来,她永远不会忘记她年少的爱人,是如何当着她的面被日本人带走,又是如何被残忍地杀害。
她一直不明白自己明明是一个文弱的教书先生,为什么要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直到那天在茶馆里,听到书生的话,她以为自己不会再爱上一个文人,可是她偏偏又将自己置于这样的处境。
“被带走的那一天,他甚至不敢回头看我一眼,可能他是怕连累我吧。”她说。
书生看她沉入痛苦的回忆里不能自拔,便故意问道,“他和我一样戴眼镜吗?”
“不,他不戴,他视力很好。”他们轻轻笑了一下。
书生温柔地抚去她的泪花。
“你呢?你爱过人吗?”她把问题抛给了他。
“爱过。”
“她和我像吗?”
书生摇了摇头,“不像,这世上我再也不会遇到像她那样的女子。”
“那之后为什么会分开?”
“她曾经做着和我现在一样的事情,后来她……”他哽咽着没有再说下去。
那一夜是他们的开始,却也是结束……
还是云水禅心的茶馆,还是右边排座的三号位。书生就坐在那里,一副眼镜,一条围巾,素色的大褂,从来也没有变过,却怎么也看不够。窗外红枫一叶叶飘落,携带着哀愁,面前碧螺春清淡的茶色,氤氲着流年。
一群身穿制度,训练有素的日本人出现在他身侧。
“先生,请跟我们走一趟。”一位军官模样的人走上前,向他做出请的手势。
他又喝了一口碧螺春,眉眼间似有流连,最后望了一眼窗外的枫叶,缓缓起身,没有同在座的任何一位茶客告别,也没有回眸再看她一眼。
云水禅心还在,只是三号座空了。
记忆里:
他还记得云水禅心里那个高傲女老板会经常趁他望向窗外的时候,看他。
为了使她的目光一直停留,他便只好盯着窗外的风景一直看下去。
其实,他也不是很喜欢自己的那一身打扮,只是害怕装扮变了,那么多茶客,她就不能只记住他了。
她安安静静的时候最美,一点风尘气也没有,就像摇曳于水中的一株碧莲,只是幽幽地望着窗外,眼里浓浓的哀愁,化也化不开。
……
……
最后他想,还是不道别了吧。
该抓的人都被抓了,一律处决,虽是愁云惨淡,但终究化去了恐怖的、人人自危的阴霾。
茴香豆的秘密也终究无人解开。
一位客人吃茶结束,伙计上前收拾。女老板状似无意地从排座前走过,眸光所掠之处,仔细地清点着所剩茴香豆的数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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