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雪,何时飘忽到了今年的森林间呢? 细细软软地,落到她的画纸里。原来是点点樱花飘落如雪降,逐渐融化,湿澈了春天里一个细雨霏霏的夜。
“你来干什么?” “看你来了。” ―川端康成
她在这里很久了,很久很久,似乎在等一个人。等谁呢?好像已经来不及了,她呆呆地站在树下,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
-1-
是鹪鹩唱着经年的歌儿,她说。
久美子读女校的时候,大概十四五岁,在那个小山村里,已经到了该出嫁的年纪。她只喜欢望着雪后杉林,看着每一个晴天下粉紫色的薄暮,做着学校里教的纺织活儿。别人家的女孩都被调教得一言一行像个艺伎,久美子的父亲不管这些,留着她在家里,拒绝了所有的亲事,别人都说他爱女心切,以至于发疯了。
久美子的邻家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女孩子叫武田日和,男的叫做武田久雄,战死在上海了。
“你的哥哥…你还好么?”
久美子在听闻武田久雄的死讯后,这样问日和。
“…都过去了…我没事…”
“现在你家里正在忙丧事,你要是觉得伤心,你可以偷偷出来,我带你去看一个东西。”久美子道。
“什么东西?”
“看了才知道嘛。你要是不来,我就自己去了。”
“家兄刚刚去世…但是…可是…”日和一定是想去的,女孩子嘛,多少有点好奇心的。
“明天傍晚来我家,带你去就是。”
久美子比起这个小村落里其他的姑娘,要豪爽许多,日和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头涌起一种近乎嫉妒的感情,她多么自由啊,村里的长辈却说她的坏话,想到这里,她不知不觉地又怜惜起久美子了。
日和穿着深黑色孝服,从玄关侧身走过。她是那么美的少女,皮肤白皙,头发柔顺,眼中似有一只麋鹿窥探,牙齿是瓠犀一般,脸色略微泛红,两瓣嘴唇闭得紧紧地,却好像要说出什么话来,娇羞羞的样子。
“日和啊?”父亲在叫她。
“来了…您找我有什么事…”她应道。
“我本来不想说的,你哥哥去世了,家里现在没有年轻男人,我再不给你找个好点的夫家嫁了,别人也要起流言。等服丧过后就结婚,你不用担心,我会办好的。”
她不愿应答。久美子是那么自在啊,她父亲袒护着她,她多么想要一天——哪怕是一天也好,这种自在的生活,她当然不想结婚了。
“…嗯,谢谢父亲您。”她还是说。
她空落落地走到雪地里,已经天黑了,山谷里什么也看不见。日本的天空,冬日里总是浮泛起一种似水的哀愁,说不清的感觉。她呼吸着杉林的清新气息,也许再过几天,她就只能待在家里相夫教子,打点家务了,这点空气也是珍贵的记忆。这里没有流萤,没有星点,她的眼眸却星星点点,几滴晶莹的泪滴下来,滴到松软的雪地上。
“喂——”恍惚中有人在叫她。
“喂——”
日和看过去,是久美子。原来是自己来找她了,日和这才想起,想起她说要带她去看一个什么东西。
久美子拉起她的手就跑,她穿的是木屐,勒得脚很痛,但是日和她好像失却了感觉一般 ,两个女孩子在林间的小道上飞奔,这是黄昏了,落日西沉,夕烧云朵的光彩透过杉林的罅隙,断线一般的流光倾泻到雪地上,女孩们踏过。
路边的酒商都驻足了。
久美子把她带到一个崖边,让她坐下,日和吓得死死抓住她的衣衫,久美子“呼哧——”一声笑了。
“怎么?你怕高?”
“…嗯。”
“看着前面就好了,天那边,杉林的尽头,就是我想要给你看的。”
日和畏畏缩缩地把目光投向天际,却马上闭上了眼眸,不是害怕,是太耀眼了,夕晖晚照的河流,流水潺潺声,都不够一个冬日晚霞动人,云翳被映照成了粉紫色,就像四月的樱吹雪铺满了天空,显得遥远而空灵,壮观而细腻。一轮火红的太阳照在天际,像是要在西沉之前彻底地再看一遍这个世界一样,一轮红日,以饱满的深情凝望世界,日和觉得,看到这样的景象,从山崖上就此跳下去也不为过。
她想看得清楚一些,身子就更加地往前倾了。
“你想死么?”久美子拖住她,“喂,后面来点!”
她的眼里映照这薄暮的银河,很快,她又落下泪来。
久美子看着她在风中流泪的样子,觉得时间都凝滞了。
“爱哭鬼。”她说。
“我不久要出嫁了。”日和道。
“嗯?鸟鸣真好听啊。”
“……”
“这是什么鸟种呢。”
“…是鹪鹩唱着经年的歌儿。”她说。
久美子一直记得。
-2-
久美子在这里很久了,很久很久,似乎在等一个人。等谁呢?好像已经来不及了,她呆呆地站在树下,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
日和把看到的黄昏景象写进日记里,夹进紫色的笺纸,淡淡的纹路,是村里的匠人手作的和纸,有一种淡淡的杉香,她把剪报上的句子写在上面:
“擦鼻纸里包堇花,浑然不觉已枯萎。
——斯波园女”
多么美的少女啊,在婚姻的惆怅面前,忧郁仿佛也是一种美的特质了。
向往爱情的少女,向往自由的少女,在这个小村庄里也变得为人不齿了。
“日和,木村君来了,快见见他。”母亲在扣她的房门。
木村君就是那个来提亲的吧。
“…不用看啦,你直接答应了吧。”日和睡在榻榻米上,不想让这片刻的安宁被人打断。
“这丫头,像什么样子!”
“我不想去。”
“不想去也得去!木村君亲自来看你来了,他长得又标致,家里经济也不错,你怎么就那么不识相呢?”
日和此时想,只要是她真正爱上的男人,就算是混饭吃的雇农,她也会和他结婚的,不管是否失去自由。
这事情就这样被应允下来了。
木村要把日和带去中国。
“这以后,你就不叫武田日和了,该叫你木村日和。”久美子说道。
“求你…别那么叫我。”
“这是既定的事情嘛。你要去中国了?”
“他要去那里做生意。”
“不知道你去了那里以后,有没有人带你看那种景色呢,黄昏的景色。我听家父说,黄昏是魔幻时刻,可以看到稀奇的事情。”
日和依偎在久美子身旁,说:“我要攒钱,攒够了偷偷跑回来,等到木村他死了我都愿意,我一定要回日本,回这个小村庄。”
久美子也记住了这句话。
“照这么说,你不是比雪女还狠毒了么?”久美子拿她打趣。
“这个时候,正是雪女出现的季节呢。”
“说不定在黄昏下可以看到,我们都是女孩子,看到雪女,应该没有关系的。”
“还是不要去看了吧。”日和说道。
-3-
久美子奶奶我只见过一次,在那个小山村,如今已经发展起来了,有通向东京的电车。
我怎么留意到这个奶奶的呢?
久美子奶奶在这里很久了,很久很久,似乎在等一个人。等谁呢?好像已经来不及了,她呆呆地站在树下,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
她坐在树下画樱花,穿着浴衣,头发花白,右手在纸上挥舞,纸上是绚烂的樱色,如此明丽的色彩,却显得与久美子奶奶特别相配,我走上前去,想问这个老奶奶是怎么学画画的,星星点点的花瓣被她点缀在纸上,于是她告诉了我这些星星点点的故事,那么美的樱花啊。
“记忆残片。”奶奶说。
“您想告诉我什么呢?”
“是这种好友关系的人啊,你一定要好好珍惜。”
“明白了。”
日和走了。
来了中国。
而且,她没有回去。
久美子奶奶的丈夫去世了,她已经没有多少悲痛,人一老就经常忘事,爱画画的奶奶一直在等她年轻时候的朋友回来。
是鹪鹩唱着经年的歌儿。
她龟裂的手从画具间拿出一个本子,揉皱了的封皮,厚厚的泛黄纸页,她摩挲着,眼角的鱼尾纹似一团岁月轻捻的薄纸,老人的身世,她读过多少书,为什么会画画,这已经不重要了,人生如书,她不需要别人读懂。
本子里有一张紫色笺纸,上面毛笔细细地写着:
“擦鼻纸里包堇花,浑然不觉已枯萎。
——斯波园女”
“您不必等的,朋友可以有很多。”我说。
“朋友是可以有很多,但是错过了的却永远错过了。”
“这样您会错过更多的人啊。”
“我没事做,就画画,在家里看剪报,老了做不了很多事,只是喂喂鸡,种种大葱。但是少女时期的友人,却怎么也忘记不了。”
“明白了。您觉得她会如约回来么?”
在那样的一个日子里,曾有一个女孩子说一定回来看她。
“不会的。”久美子说。
从日和走的那天起,久美子就知道了,她怎么会回来呢? 一个女人,靠自己能回来么。
-3-
去年的雪,何时飘忽到了今年的森林间呢? 细细软软地,落到她的画纸里。原来是点点樱花飘落如雪降,逐渐融化,湿澈了春天里一个细雨霏霏的夜。
明天就要送日和上去中国的船了,久美子一宿未眠。
调墨,蘸水,铺纸,点画,父亲教给她日本画的画法。她点缀香杉林,勾勒群山远影,摹画林间小道,朱墨晕染晚霞,或浓或淡,或朱或紫,她不算是浮世画家,但是却还原了当时落日景色的神韵。
“这幅画,给你。”
“我的一辈子,被这个男人给毁了。”她的眼里有泪水。
“经常看看这幅画,记得回来。”
“嗯,如果可以的话…”
“开船了!”年轻的船夫吆喝道。
“再见。”这是日和的声音。
“永别了。”久美子却这么说道。
当你老了,白发苍苍,睡意朦胧 在炉前打盹,请取下这本诗篇 慢慢读,回想你当年的双眸 那柔美的光芒与清幽的晕影。 ——叶慈
来年四月,是樱花开的季节。大山樱提早地盛放,四月倒春寒,山谷里樱花略施粉黛,迎着刺骨的风,嫩叶微翘,曼妙地在风中花枝招展地笑。
没有人愿意接近久美子,她是个怪人。她在树下画画,那么美,美到“没有一个女孩子该有的样子”。
老了以后,久美子唯一做的事情就是等待,等一季花开,等一个你来。老树上盘虬着藤蔓,风一拂,樱花就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
就像去年的雪。
经年的故事。
从此我没有再见过久美子。
-4-
柔软的雪瓣翻飞地降落人间,亲吻大地。不属于我的人生里,一种冷冽的孤寂,千万雪花纷扬而至,亦如黢黑夜空中的万千辰星,多多少少的故事被人们遗忘,它们曾来过这个世界,虽然。
樱花,花期很短,像女子纯真的美,一瞬间就消失了。正是因为这种易逝的特性,心思纤细的人,才会思慕这樱花。
她没有等到一句“来看你了”。
我走在多年后的雪地上,和朋友打着电话,对着听筒那边柔柔地说:
“…你最近…还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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