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开始疯狂在人群里寻找那个微笑。
说起来实在可笑,他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她会不会再经过,他甚至不敢想象,找到了又能怎样?
“你好,我是2019年3月5日中午12:27左右,在南京南对你一见钟情的李明。”这样的自我介绍?
李明想,自己可能会被姑娘当做疯子吧。
可他没办法。
在看见那个笑容之前,他从没想过人生意义、人生目标、存在感这类的词汇,那个笑像是给予了他一切,可也剥夺了他的一切。
他在那个风情浪静的小城,从十几岁生无知地长到二十三岁,他像所有不良男生一样,打游戏,上课,逃课,偶尔打群架,和哥们下馆子喝啤酒,对着漂亮的女孩吹口哨。也像那些男生一样,混了个高中文凭,来大城市打工。
他送过外卖,在火锅店做服务员,在洗浴城做保安,去建筑工地搬砖。他觉得没什么不好,他觉得日子就应该这样:挣着钱,挣到钱,然后花掉。
这是他第三次他背着大口袋从家乡的小城,经由南京,出发去北方。

南京南他清楚地很,从长途车上下来,去打印车票,再去坐火车。可他没想到,自己再也走不了了。堂哥给他打电话,骂骂咧咧地说他爽约,说他不来,没人顶他的工。
他平时最重义气,可是他这次没法给堂哥一个交代。说他自己爱上了一个微笑?他说不出口,即便说出来,堂哥也不会懂。
可能,他可以就此走掉的,然后继续过他潇洒的日子,可是他不愿意,他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执拗到骨子里。如果现在走了,我可能真的就遇不到了。他想。
他现在边寻找她,边打着零工,他买了辆二手电瓶车,在南京南载客人,每次十块钱,一天有时候四五个客人,有时候一个人也载不到。
“活的很艰难吧。”我问。
他憨憨地笑笑,没说话。过了好久回我一句:“可要是我就这么走了,我可能也不想活下去。”
“就是那个扶手电梯。”
他不止一次地对着路过的人指着它。
“就是那个扶手楼梯上笑着的女孩。在2019年3月5日中午12:27的时候。”
他说这话的样子,像是小学生在背诵课文,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他和过路人说这话的时候,大多都以为他是神经病。偶尔有好心的人停下来问,你找的人长什么样子啊?多高?多胖?穿什么衣服?你要不试一试南京南的广播,或者南京的报纸?发个寻人启事?
可他说不出。
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他开始忘记她的样子,前一天她觉得她是一个长发的姑娘,可后来,他觉得她是扎着短发的马尾。她可能背着一个黄色的书包,方方正正的那种,可第二天,那深色的黄像是姑娘穿的棉袄。他开始恨自己脑袋的笨,更恨那个行李包。就是因为那破行李箱太重了,才让他错失了她。
他只记得那天他差点因为箱子卡在扶梯上而摔倒,那个带轮子的行李箱才用了一年就坏了一个角,他舍不得扔,也觉得没必要扔。他总是抬着一边才能让它滚起来,他都习惯了。他满不在乎的抬起来,还撞上后面的大妈。他站在人群里,什么感觉也没有,他只是想赶紧坐上火车,吃个泡面再睡个觉。
可是他一抬头,就看见反方向的自动楼梯上的那个笑。
“陈光,你还记得老家下了大雨后突然出太阳的样子么?”他说着说着,没头没脑地问我这个问题。
“那年真的下了好大的雨,把我家后面的塘子都淹了。”
我记得那个塘,其实是村里盖房子时候扒出的大坑,也没人管,周围长了草,塘子里积了水,渐渐有了泥鳅和河虾,我和李明一起捉过。可我不明白,他没头没脑的说这个干什么。
“那天,我爸让我去摸鱼,我卷起裤脚就进去了,其实也没想象中那么深。天还阴着呢,看着就憋屈。我身上被虫子咬出好多的疙瘩,起身挠的时候,突然有亮眼的光照了过来,明晃晃的。天亮了。”
说到这,他笑起来,但悲伤又绝望,眼里像是汪了一个海。
“天真的是一下就亮了,像是破了一个洞,所有的好东西都从那个洞进了来,那个洞可真好看,被那个洞里照过的东西也都变得好看。”
“那天我身上都是泥巴,站在塘子里,看着天,看着看着,我就突然很想哭。”
他好像又酸了鼻子,眼睛从茶几上转了过来,有点窘迫地对我笑。
“我可能是疯了吧。”他说。
其实,他甚至没有看清她的脸。就那么确定,甚至笃定,他找到了。他在往后无知的日子里,忘不了小城的雨后初晴,所以当第二次的“雨后初晴”变成实实在在存在着的微笑时,他觉得这次他拼了命,也得靠近。
按照他说的,那时候他看到那个笑后呆呆拽着行李箱扭着头看,自动扶梯一个向上,一个向下,两个人越来越远,他看到了她是在对着前面被抱在父亲怀里的小孩微笑,却看不到她要去往何处。
终于,她上了一个平台,而他落在了下一层。
他像是被点了穴,从一动不动突然就拎着行李,往反方向跑。他觉得自动扶梯太慢,可人那么多,他困在里面,只能气得跺着脚,伸长了脖子往上面看。等他到时,他只能看到无数个像她的背影消失在南京南的人海。
那背影和其它女孩一样,没什么了不起,只是那个微笑让她独特而已。他这样劝自己。
可是这样的劝说根本没用,每当脚步要离开南京南时,他就退缩了,后悔了,站在路边,一辆又一辆地车过来过去,他觉得车里的每个人都像她。
“不行,我应该再试一次,说不定人来人往里就是我的一扭头,姑娘就出现了呢,电视剧里都是这样。”
就这样,一日,又一日。他在南京南毫无希望地寻找着,竟然度过了大半年。
“那你今天找我是?”
“我不找了。”他说。
“我得回家去,我爸病了。”他低着头,看不见表情。“你是我认识的人里最有文化的,你把它写出来,就说:‘2019年3月5日中午12:27的时候,有个叫李明的,对那个在南京南微笑的姑娘一见钟情。’他想对她说:‘谢谢你。’”
谢她什么?他没有说。
我顿了许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点了点头。他拎着那个破行李箱准备要走,我送他到小区门口。
快要分手的时候,他扭过头,说:“我觉得我还是比其他人幸福。至少我找到过,对吧。”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对我笑起来,正午的阳光照在他脸上,像是回到小时候的样子。
没有等我回答,他就向前走去。
我站在那,看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人潮。来来往往,竟然会有人因为一个微笑而停下。我动了动嘴角,却僵硬在那里,意识到,我好像很久没有笑过。
2019年3月5日 星期二 南京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