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结:跨越八十年代

作者: 风清不扬81 | 来源:发表于2023-08-02 09:01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八期【结】·散文篇

哦,宁静的小村外/有一个笨小孩/出生在六零年代/十来岁到城市/不怕那太阳晒/努力在七零年代/……最无奈,他总是会慢人家一拍/没有钱在那口袋/哎哟往着胸口拍一拍呀/勇敢站起来/不用心情太坏/……

1999年我二十三岁时,拿到人生第一个月工资,有了自己的随身听,可以听到刘德华的这首《笨小孩》。后来知道这歌是刘德华自己作词,写的亦是他自己的人生。他幼年居住在九龙山区木屋,帮家里卖稀饭,十二三岁时随家人搬到城市,又熬了十年走上演艺之路,也是二十三岁左右的年纪。

彼时回想,自己最初的二十三年里也是个笨小孩,觉悟太慢、心思也多,一路行来七零八落,而最大的心结还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与九十年代的结合部。

1987年,我临近十一岁时,上了初中。

那是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虽然父母只有一个家徒四壁的家,虽然父亲因为交不起学费所以鼓励我小学跳级,虽然我永远穿着班里最破的衣服鞋子,但那都没什么。学习成绩始终排在年级前三、大部分情况都是班级第一,当然可以稍微得瑟多一点。

不对,其实我是很得瑟很享受。毕竟那时我年龄最小,不适合做班长,但适合做永远的学习委员;毕竟我那时作文写得挺好,父亲督促我每天写日记,写到老师不必认真批改作文的程度;毕竟老师都对我另眼相看,差不多把我当成了“保护动物”。

说到“保护动物”,我不止一次看到老师交待某些同学:你们自己玩就行,不要影响某某某。我怀疑当过民办老师的父亲可能跟老师有过交待,怕我受到他们影响。但事实上,我比同学都小两岁,基本玩不到一起。周末他们去爬山、游园,都不带我,即便玩得最好的梁同学也知道“不能影响我学习”。那哥们待我如弟,初中毕业后还碰过面,高中分开了就再没见过。现在想来,当时玩伴少也有好处,毕竟一个穿着最破衣服鞋子的少年很难克服自卑的心结,尽管初中年代这种心结还不明显。

还有初三时莫名其妙的“遭遇”。有一天老师悄悄交待我,你放学就回家、别逗留,好象有“社会青年”放话说要打你。好奇怪啊,我跟谁都无怨无仇啊……八九十年代的乡村中学,“社会青年”是一种神秘的存在,他们多是初中毕业的无业青年,喜欢跟班上几位胆大不羁成绩最差的孩子玩在一起,拜个把兄弟、爬个围墙、撬个自行车锁、打个群架、泡个妹子之类,比后来王朔的《动物凶猛》稍微越界一点,毕竟好几个进了派出所,老师都不太敢惹。好在后来虚惊一场,没有遇到什么意外,小命苟活至今。

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体育老师教我们唱《顺流逆流》,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流行歌曲,真的好听。“不知道在那天边可会有尽头,只知道逝去光阴不会再回头,每一串泪水伴每一个梦想,不知不觉全溜走”,未来的茫然与少年的矫情伤感绕梁不休。但是天哪,你哼哼那旋律就知道,让全班五十多个三心二意鸡嘴鸭舌的家伙合唱这种柔缓的调调,会是一种怎样的诡异哀鸣。邻班的老师凑在窗外看热闹,估计体育老师尴尬得能用脚趾抠出一道数学题来——那时还没人抠过三室二厅。

某年元旦联欢的时候,体育老师给我们班编节目,千挑万选由我和一位李姓男生捉对翩翩起舞,配乐是《小草》。我那时就是太年轻,不懂拒绝。临上场班主任给我抹口红,还说这是粮食口红,意思是档次较高呗,我插了一句很土的嘴:“那就是能当饭吃噢?”然后上场,捉对厮杀,下场听到两位围观群众在议论:“这个是女的”,“不不不,那个是女的”。我人生的第一场演出就这么不明不白献给了那个乡村中学的泥巴操场。

要说少年时代的心结,这就算最初一个吧——开玩笑的。我的音乐启蒙或是舞蹈启蒙或是艺术启蒙,竟然托付给了体育老师,这一定是命运的搞笑安排。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的余生都将在五音不全中度过,KTV包厢将成为我尴尬的禁忌之地。到底还是年轻气弱好糊弄,我肯定是因为个子小,所以被体育老师选去反串女角。但我不会埋怨她,毕竟体育老师是个女老师,要支持的。

体育老师大约在我初二时请了很久的假,结婚去了。从此我们的体育课就不再唱歌,真的要上体育课,于是我遇到了中学时代最大的心结:没鞋穿。

老师通知说:明天上课跑步,大家记得穿跑鞋。我立刻心乱如麻,回家以后,妈妈面色作难:唉,孩子啊,还穿解放鞋吧,老师不会说的。确实,老师同学都不会说,但心里觉得好自卑。八十年代末流行白色回力跑鞋,九十年代初有了更高级的运动鞋,但我的中学六年只有两种鞋:解放鞋和凉鞋。其他季节还好,冬天真是冷的要死,手脚老生冻疮,先痒后肿再破,疮口过了正月十五慢慢愈合,春天完全恢复。印象如此之深,时间节点我都记得,以致若干年后我常说:送我一双好鞋,我必以身相许。

没鞋穿是个很大的心结,它伴随我跨越了八十年代。

八十年代末,北京有一阵风波。那时我家没有电视机收音机,总听别人聊“某某之音”的消息,一副神通广大的样子。变革的年代,满天的牢骚,还有父亲的愁眉紧锁和自己的两双破鞋,让我深深感到社会如此不公、命运如此艰难、前路如此渺茫。不瞒你说,那时翻到一本撕了封皮的不知什么书,写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故事,心里就有万种翻腾,眼前都是人间正义。如今想来,那当然不过是少年矫情,谁没经历过?

好在那时也读到鲁迅说的“我绝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人”,发现自己能做的只有埋头学习。但这时开始觉得有点累,隔壁班的胡同学经常会抢掉我第一名的位置,而且是以高出我十分二十分的优势,这个事情我不能忍,但很难有效超越他,只在前三名里来回打转。他是我初中年代本班以外唯一记得全名的同学,后来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

初三毕业时我觉得有点承受不住,毕竟那时我不满十四。中考前父亲问我想法,我说想考中专,因为那时中专包分配,毕业以后就有工作。父亲虽然希望我考大学,但还是决定依从我的想法。待到填志愿时,重点高中市一中的招生老师跟父亲说:你这孩子可以直接上我们高中,条件是不参加中考。父亲记得我的想法,一口回绝,回家后提起,我说:不考就上相当于保送,那我当然愿意上啊。但机会已经错过。

结果很遗憾,我没有考上心心念念的中专,分数离市一中录取线还差两分。父亲顶着烈日东奔西走,凭他民办老师的经历,卖了老脸托了关系,终于在开学之前把我塞进市一中。要知道,父亲是活得那么骄傲的人,从来不屑于找关系,甚至把自己名字改作“奡”——在古文里是傲慢或矫健有力的意思,老家土话里则兼指清高孤傲。这一点让我备受打击,终于明白一个乡村中学的第一名真不算啥,根本没有得瑟的空间。多年后我曾假设,如果父亲听从招生老师的意见,让我直接录取进入高中,也许我的心态会不一样、结果也不一样。

但人生没有如果,假设毫无意义。

1990年,不满十四岁的我穿着一双解放鞋,到了城里的市一中。

刚上高中时是住宿生。开学没几天就挨了当头一棒:周末回家再返校时,发现床下的皮箱锁已被撬开。我不记得究竟丢了什么,那根本不重要,对于买不起象样鞋子的家庭来说,丢失任何东西都会带来无限的震惊与哀伤。虽然报告了老师,但那个年代必然无果而终。这事让我懂得了世道维艰,而个人往往无能为力。

这似乎注定了我的高中生活不会愉快。

是的,很不愉快。那时明显感到学习吃力,发现上课时听到很多我没听过的东西,以致我一度怀疑自己是否因为小学跳级而错过了某些重要内容。我极度焦虑而无从下手,偶尔听说某同学周末去了某老师家补课,宛似天方夜谭,毕竟那时不懂补习班和辅导材料这回事。心里只是想着,我比别人低了两分进来,莫非注定沦落?

小学及初中时代的得瑟与信心荡然无存。闲暇时我跟某些同学走得很近,多了一个说话的人,可以相互借书和倾诉,我日记里写着“内心有了一个寄托”,但其实是找了一个自以为成熟、实际却自我松懈的借口。父亲极为伤感和焦虑,但最终没能改变什么,这一点非常遗憾。后来很多年里我都在想,究竟是什么使得这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无法走出自我。

或许是求学的辛劳吧。最初住读被偷,落下心理阴影。后来步行上学,从家门出发,走到一条大河边,再摆渡走到学校,我精确记得是四十五分钟。我就是从那时起练出了快步走路的功底,三十年内没有遇到对手。高三时学习紧张,父母说住到姐夫家吧,坐公交车六七站,稍微便利一点。现在想来,那些辛劳其实算什么?放在如今的某些地区,仍不算什么。

或许是生活的贫困吧。记得有一年冬天,妈妈给我穿了一件蓝色厚料子的衣服,一到学校就有同学认出来,说:这是你妈的衣服么?我从此学会了讪笑的动作要领,心情低落下去。正在上中专的哥哥跟我说:“我能理解,你这个年龄,全校穿着解放鞋的可能只有你一个。但我们还得努力奋斗,为了自己。”那时我们走在市一中东边的围墙外,至今记得当时鼻子发酸的感觉,但那时我自觉年龄已大,不敢落泪,话亦日稀。

又或许是自认为早熟带来的矫情与松懈。总觉得自己曾经风光过,如今亦竭尽全力,已然是无能为力。我一边这么想,一边从学校门口的租书店里借来武侠小说没日没夜地读。那时男读武侠、女读言情,每本日租金一毛,老师管不住。我已经读到可以一眼鉴别作者“全庸”远远不如金庸的水平,可以评价另一个记不住名字的作者仿续《倚天屠龙记》几可乱真。至于时间总是有的,课本下面放着小说,晚上可以挑灯夜读,父母来时满腔厌烦,哄瞒自我的技术日见娴熟。那种情形,跟如今的孩子牵挂电脑手机或视频游戏之类没什么区别,历代少年都有无师自通的本领。当父母一言一行都在迁就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这个少年却自以为天衣无缝,不知末日将临。是的,那时我还不懂:骗谁都有可能,但永远骗不了自己,而出来混都是要还的。

唯一庆幸的是,那时我并没有跟“社会青年”发生交集。我一直奇怪,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的结合部,为何会有那么多“社会青年”?那时班上有几个干部和国企子弟,见多识广、衣着不凡,成绩跟我一样差,但“跟某某帮派大哥关系很铁”。有个宮同学跟我关系不错,不曾看不起我,还以身示教让我认得了第一个服装品牌“彪马”。有个皇同学在教室传看黄色小说,还指着老师的鼻子大声挑恤“你狠,你厉害,你是大哥”。有个攀同学则跟我吹牛,周末他们在外过夜,跟某某龙头大哥一起。那时我跟他们在教室里关系都不错,但教室外素无交往。我并不觉得自己能融入那个圈子,也不可能让自己偏离父亲的价值取向,更不可能放学不归。我从他们身上得到一些见识,但我的糟糕成绩并无任何改善。

我跌跌撞撞跨越了八十年代,却在迎面而来九十年代的最初三年完全碌碌无为。以至有段时间,我不断想到一篇文章《伤仲永》。

回头仔细想想,高中年代的我有什么收获?如果说有,那就是作文水平尚可,英语成绩有过回光返照,其他则乏善可陈,心猿意马自我放任之下必然空空如也。多年以后我大体找到彼时的心结,似乎是只有一双解放鞋的自卑伤怀,是孤身一人从农村到城市的茫然失措,是学习成绩从来不曾浮出水面的自暴自弃——但放眼漫长人生的无限可能,那些能算什么?其真正的心结,只不过是身处其时,一个十五六岁的乡村少年无力自拔的固执与矫情。

1993年高考过后,我不出所料与大学无缘,回到家里再度陷入恐慌与茫然。我深深记得那种无颜以对、无法出门的败落心情,人生里第一次真切懂得了两个字:绝望。

那年年底前,一生孤傲的父亲为我卖了他人生中第二次老脸,想方设法让我当了兵。彼时这同样是一条无比艰辛、前途渺茫的道路,我不得已而为之,但父亲安慰说总比在家种田要好——那闭塞的乡村甚至还没听说过打工仔那种“很有前途的职业”。

离开家乡时,妈妈问我还需要带点什么,我犹豫再三,大起胆子说:能不能带双皮鞋?妈妈立刻让姐姐带我上街去买,哥哥则忧心忡忡地交代:听说当兵不让穿皮鞋,带“长”的才行,那到时就先放箱子里吧。结果,一双五十块钱的黑皮鞋,让我穿到了千里之外、走过了三个城市,穿到了1999年我领到第一个月工资,穿到了2003年我调到机关之时。

2003年的“六一”当天,我去机关报到。临走前收拾东西,我看到那双旧皮鞋已经没法再穿,便很轻松地弃之而去。我想,多花了十年时间,总算把自己的人生之路走通,总算把那个少年布满心结的八十年代彻底跨越过去——我已不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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