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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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

大约今年的冬天太过寒了，连翘的手和脚上都长满了冻疮。她坐在井边洗府里头的衣服，就像是一个丫鬟一样。早上的天还不够亮，丫头小子都还没有起床，但是夫人在半夜就让他把老爷和她的被褥洗了。老爷在前日去花街喝了酒，回来吐了一床。夫人看着闹心，把已经睡熟了的连翘叫起来洗被子。

天真冷。还没亮，四周都是黑的。连翘点了一盏小油灯，放在井边上。微弱的火光照在白净的脸上，连翘皱着眉，仔细搓着被子。提水的时候太沉了，连翘咬着牙攥着绳子，可是桶还是掉了下去。连翘看着桶里面，一团白色的雾气，着急的很又哭不出来，只能够站在井边上，看一看深深的井水。

洗好的被子又湿又重，连翘端不起来。她抬眼看了一眼屋子，薄薄的窗纱里头，透出来一些红红的烛光，里头睡着的是他的爹还有二娘。

连翘静静站了一会儿，就走到了后院里。

如果不抓紧时间把被子晾好，待会儿恐怕是没时间再睡了。

two

等到鸟鸣声声的时候，连翘一下子被惊醒了。门外头老妈子已经轻轻敲了好几回门：“小姐，小姐，起了吗？”

连翘连声应着，穿上了鞋子就去开门。老妈子已经走了，留下一串脚印子。院子里头的雪积得有些厚了，布鞋子都不能穿了。

她坐在镜子前头，把昨夜弄乱的头发梳了梳。连翘皮肤白，生下来的时候像雪地里头的娃娃，娘还在的时候会叫她雪姑娘。那时候还没有二娘，她的娘也还在，一家子热热闹闹的，最喜欢冬日里坐在一起烤着火，吃着烤栗子。

连翘摸摸脸，不能哭。二娘的儿子叫连华，也是一个水灵的孩子。连翘当时非常喜欢这个弟弟，可是这个弟弟倒不是很喜欢她，总是叫她没娘的坏姑娘。其实连翘也想自己的娘。她的娘在一个冬天病逝了，后来爹才娶得二娘，也是后来才添的弟弟。

连翘不怪他爹。爹在娘死后，很长一段时间都酗酒。连家有一大段日子都在一股子酒味里头泡着。后来是二娘出现，是她把爹从酒里头救出来。他爹重新开始做生意，去走铺子，去挣钱养着连家上上下下。爹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二娘当时对连翘也是很好，连翘那时候想着，如果日子可以这样继续下去就好了。

平平淡淡的，吃穿用度也是足够，连府上下和和气气，老旧的仆人对这个大小姐十分尊敬。连翘想着虽然没了娘，但是还有爹，她要对爹好一些，也要对让爹振作的二娘好一些。

在连翘十二岁的时候，二娘给爹添了一个弟弟。原先的时候，二娘和爹有一个女儿，在三岁的时候害了病没了。当时爹也很伤心，不过在一年之后，二娘又怀孕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是一个男孩儿。

她爹很高兴，摆了流水席请街坊邻里吃了三天三夜，还给镇子上捐了一座女娲庙。

连翘抱着刚出生的弟弟，用手指逗着他笑。二娘头上裹着布条，看着连翘抱着弟弟，笑眯眯的。

“翘儿，喜欢弟弟吗？”

“喜欢。”

“那你会把最好的都给弟弟吗？”

“会呀！”

连翘脆生生喊了一句。

二娘的眼睛盯着她看了很久，最终闭上躺着了：“奶娘，把少爷抱出去吧，我想睡一会儿。”

three

连翘坐在井边上，太阳已经正头上了，往些时候二娘已经喊着她干活了。可是今天的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丝声音都没有。

她跑去弟弟的房间找他，弟弟已经被抱走了。空空的小床上就剩下揉得乱乱的被子。屋子里头玩具扔的到处都是。弟弟才五岁，正是不听话的时候。

她弯下腰把弟弟的玩具一件一件理好，还把弟弟的小被子叠好。小被子香香的，是她用栀子花露洗过的香味，小孩子最喜欢。

柴房的老妈子总是说大小姐是一个心善的姑娘，把自家人都照顾的妥妥贴贴，将来肯定也是一个能干的儿媳妇。

连翘想到这里脸红了。娘还在的时候，曾经和她说过给她定过一门娃娃亲，是她娘从小长大的朋友生的男孩子，比连翘大上两岁。那时候才五岁的连翘听着，抱着她娘撒娇：“不嘛，翘翘不要嫁人，翘翘要一直和娘在一起。”

脸上热热的，连翘发现自己流出了眼泪，滴在弟弟的被子上，圆圆的晕开，深色的很显眼。如果被二娘看见又要去洗被子了，二娘总是嫌弃连翘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叫她病秧子。其实连翘长得很像她娘，柔柔弱弱的，像风扶着杨柳一样，惹人怜爱。

但是，二娘越来越不喜欢她，说她是贱皮子留下来的拖油瓶，是药罐子。

二娘说这句话的时候，总是眼睛里头微微泛着红，恨不得一口吞下连翘的样子，但是在爹面前，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叫她翘儿，唤她雪姑娘。

连翘知道，二娘讨厌自己，她也很讨厌二娘，但是没办法。当初是二娘让爹振作，而且也为连家生了那么可爱的一个弟弟。

人总是会变的，本来连家只有连翘一根独苗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将是连翘的，但是多了一个弟弟，二娘便不再愿意把所有的都给她了。

娘说过，当人有了第二个选择的时候，往往最初的那个就成了弃项。而连翘本来就是那个最初的选择，到现在为止，弟弟让她变成了那个弃项。

four

爹在做了生意之后越来越忙得不着家，整日里都在铺子里头，或者呆在钱庄，家里就剩个二夫人。连翘知道自己是她的眼中钉，便时时躲着她。

二娘经常会去找连翘的麻烦。府里头的旧人也都被她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换成了她的人。就剩一个柴房的老妈子，还是她娘在的时候收进来的。

老妈子受过大夫人的恩惠，对她这个大小姐很上心。时时留意着，怕二夫人对她做什么不好的。

“小姐，您真的命苦。大夫人走了，单单留下你一个人，如今老爷又不在家，我年纪也大了……”

老妈子泪光闪闪：“公子顽劣，今后这连家也就您这个顶梁柱看着了。”

连翘摇摇头：“张妈，您的心意翘儿明白。”

其实不过是一段体己话，却反倒被有心的人听了去，传到了二夫人的耳朵里。

和所有的宅子一样，大户人家总有那么几个多事的。二夫人意识到了连翘的存在自然是连华的绊脚石，当然要除之而后快。

所以就在井绳上动了手脚。

连翘不知，在一个晚上去打水洗衣的时候落了井。

家里头只有张妈妈一个人，出了银子把连翘捞了上来。白静静的小脸上头还有一点点的泪痕。

连府上下哭声震天响。是为的这个才十六岁的孩子，也是为的自己在府里头的好名声。

连翘听着张妈妈在对着老爷说这些的时候，很是诧异。这个老妇人嘴角一张一合，念出的字都认得，可为何却听不大懂。

所以张妈妈的意思，大约是自己已经不在了？

连翘看看自己的手，是那种近乎透明的白净。爹爹很伤心，用手捂着眼睛，却在手指缝里流出眼泪来。

连翘走上前去，想伸手摸摸父亲。果然，是碰不着的。

“把那个毒妇逐出府去。”

这是连翘听见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