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时爸妈给起的名是鲜艳的艳,想那时爸妈定是希望自己的女儿出落成一个漂亮艳丽,乖巧听话的好孩子吧。懂事后, 我开始渐渐不喜欢这个名子了, 嫌它太小女孩子气,于是终于在上中学前让我如愿以偿把名改成了大雁的雁。那是儿时山野间撒欢时南飞的大雁从头顶掠过带来的灵感,是对能在天空中自由飞翔的向往。
我小时候没少挨打。那时只要在外面惹点事儿,不管对错,妈总会劈头盖脸打我一顿,且不说还得做没完没了的家务。 记忆中最深刻的是自己那时非常羡慕楼下田家有个温柔贤惠的妈妈。
进入青春期的我可以说浑身无处不显露着叛逆,跟妈的关系也更加是水火不相容。妈在我心目中简直就是道枷锁,那时的家就是禁锢。我抗争过,绝食过也离家出走过。在跟妈闹到不可开交时,往往是在爸的调和下相安一段时间,然后又是下一次的争吵。。。
24岁那年不甘寂寞的我拎着简单的行囊只身南下奔向特区,从此开始向往已久的独立生活。在深圳的十来年每次回家都会跟妈吵一架。那时对家的心情可以说是年年盼着回家,可是回去了之后又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 记得有一次在跟妈争吵时,年幼的侄儿冲进房间高声喊了一句: “奶奶别吵了,再吵姑姑就不回来了”。
跟妈最后一次也是最伤心的一次争吵是02年, 那是我在英国定居两年后的第一次回国探亲。同样是盼着回家,可到家后的第一天就吵了起来。伤心的同时也让我反醒:如果在有意见分歧时一味地坚持自己的观点,那么矛盾和冲突是永远无法调和的。 而在生活、 家庭琐事中又有何是非要争得个皂白青红的呢?!
相隔万里让我和妈慢慢学会了彼此相容不再争吵了,开始珍惜一年中仅有的三、四个星期见面的机会。宽容让我们渐渐地把心彼此拉近,也让我们愿意给予对方更多的理解和安慰。
三年前老妈诊断患有阿尔茨海漠症, 那是在被车撞后不得不做换胯骨头手术后的结果。阿尔茨海默病是一种神经系统退化的病症, 它改变一个人的行为,也无情地、一段段地抹去一个人的记忆。
如今的老妈已经基本上没有近期记忆了, 但仍然坚守着一个人尚有规律的生活。二、三十年前曾发生过的某些片段对她来说就是刚刚发生过的事; 她会为在翻越照片时记不起是在哪儿拍的和想不起照片上人的名字而苦恼和哀叹;她会为记忆中曾经有过的某件东西不见了而心焦;会为找不到天天都在用的抹布而大发雷霆;她也会做出让正常人无法理解和接受的一些极端的行为举止。
记忆的退缩也让老妈开始不断重复絮叨以前不大提到过的往事:她四岁上就没有了妈妈,靠亲戚们接济长大也吃了不少的苦。十六七岁时当兵去了抗美援朝 — 那是她人生经历中最有意义也是记忆最深刻的一段历程。她讲述在部队学文化和立功的经历; 讲述停战签字前夜,战洞里等待黎明冲锋时的亢奋,感慨如果不是停战她就不会有今天等等。
家听着她的往事叙述不免让已过半百的我回顾自己走过的路 — 其实那路上不无妈的影子。小时候的挨打是微不足道的生活插曲, 而妈当年的严厉在很大程度上却成就了今天的我。 它影响了我的过去和现在,也将继续影响着我的将来。那其实是人生再朴实不过的真谛:生活要靠自己。
走进老妈的世界里会体会和感受到一个人生活在此刻与记忆的悬差中是多么的迷失、无助和多么的没有安全感。她的脑子无时无刻不在转动着,思想着自己无法找到答案的问题。 她的记忆库中犹如装着无数不规则的拼图,它们在不停地被从一端翻弄着然后又被扔到另一端,无论怎么拼都无法把它们拼接起来。比如在她的记忆中每个月都有工资条,可现在一张也找不到了。这让她担忧单位是不是不再给生活费了,她开始担心接下来的生活将没有了依靠和保障。她当然想不起退休金单位直接打入银行的这段记忆。。。
老妈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这时会让她对生活感到疲惫,看不到希望,想要放弃一切。然而她那根深蒂固自尊自强的性格最终又让她接受现实 — 生活需要继续。
我跟老妈也继续重复着每天近乎相同的对话: “ 我在英国呢,都快二十年了。 你现在是在自己的家里呢, 你看那窗帘, 沙发是不是你的? 忘记了没关系,我帮你提醒。。。你再坚持一段时间等我回来。我还有一年就能退休了, 到时就能回来天天陪着你。。。 你忍一忍,今晚没车了, 我明天一早就到。。。” 虽然老妈很快便会忘记我刚刚打来的电话, 但她被梳理通了的心情会持续很久,会让她带着踏实的心入睡,暂时忘却生活费的问题。老妈愉快的一句:“好, 我就等着你回来” 也让我能安心地继续接下来一天的工作与生活。
有天老妈在电话里对我说: “姑娘, 你对我的爱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她这番话让我落泪,让我无法抑制内心深处涌上的那股忧伤。那就让未能得到过母爱的妈在晚年从女儿身上得到更多的弥补吧。 我知道老妈有一天会忘记我的模样,但女儿却是深藏在她心里那永远不会被抹去的记忆。
生活依然需要继续。 我默默地祈祷着老妈日渐蹒跚的步履不要停下 — 因为有妈才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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