渌洄

作者: 觉枝黛 | 来源:发表于2020-08-08 16:43 被阅读0次

    我愣在原地,看着他留下的背影一缕,一时间竟想不清楚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男子。

    学校的樟树被风撕 扯 出声声的鸣叫,肆意生长的烈阳之下是简昭林那双有若暖雪般的清澈双眸,明皎晃眼。而比起想着他的变化,我还是更在乎别人看我的眼光。

    我惊诧极了,想来脸上的神色也不太好看。看着他提着几袋水果气喘吁吁的样子,我实在不知作何反应。眼见那些水果分门别类躺在大红的劣质塑料袋子中,恶 毒 的盛 夏煦阳却静静滑过他的脸颊、他手边的水果,竟勾 勒 出他分明干净的 躯 体。

    他还背着看起来十分沉重的黑色书包,还未换下的外套,是我认得的上阳中学的校服。他小心翼翼走了过来,嘴角轻抿,满脸通红地说,笺兰,生日快乐。

    我不知道如何接话。事实上,简昭林与我并没有什么交集。在我的记忆中,作为我的初中同学他和我说过的话都不多于十句。

    可现下,我们已有两年未见,又加之不在同一个学校。鉴于这样的状况,他还是来了,并且来得是如此突然,我无法不起疑。

    于是我还很认真地回想了一下,简昭林这个人以及他和我有关的事情。他说,对不起我来晚了,错过了你的生日,我们学校今天才放假。说时,他声音都变了,眼中是等待我回答的丝丝急迫。

    他贸然将我 叫 出教室,且还是以一个往日好友的身份,已经 叫班上那群 司 掌“八卦”的“神仙们”投来几道兴趣与好事的目光,我因此更觉不好意思,想要尽快 逃 离 这样 的场景。

    我说,谢谢,辛苦了。

    这是柑橘,这是苹果。他极为克制地又向我挪了挪身子,我们的距离因此也就又近了几分。他微微低头,向我展示他买的水果,竟是显得如此理所当然。

    哦,对了!他突然抬头看我,蝉鸣有意无意开始和他的声音粘合在一块,一度竟让我片刻有些失神。他说,我还给你买了本辛波斯卡的诗集,相信你会喜欢的!

    其实我也不是什么都不记得,只是不愿细想。毕竟那些也并不是值得反复回忆的美好记忆,他当时也并非我认为的重要之人。

    早在三年前,也就是我还身为一个初三学子的时候就认识简昭林了。刚刚入初三,母亲因为改嫁与我分隔两地。我住在了自己旧时琼时的家里,和小舅舅一家三口一起。

    母亲说,我们的分开迫不得已,宝贝,无论你身在何时何地何境遇,妈妈都会一如既往爱你。她那感觉,似是对着 情 郎许下的浪漫承诺时无法掩饰的勇气与坚毅。我也为了这承诺甘于双 亲 缺 位的 寂 寞与苦 楚,看着自己麻木 地进入紧张充实的初 三大队,看着母亲步入自己认为合适的 婚 姻 里。

    我的父亲是个 政 府 官 员 ,但我疑心他常常对 官 场 那些 尔 虞 我 诈、升 官 入 世的事不太热心。可以佐证的重要现象便是自我记事起,他就没换过办公室。

    小时候零星的记忆里,是他牵着我的手问我,囡囡,爸爸带你去办公室看动画片好吗?那是爸爸工作的地方。

    我说,好啊。手进而握住他的却是更紧了。

    父母婚姻出现问题的那几年,家里经常成为他们俩彼此的战 场,只差我没为这 战 争付出什么显 性 代价。他们的事,我从来不管。那些被次次重复的尖锐与矛盾已在他们的婚 姻 里屡见不鲜。直到父亲闭口不言,摔门而去,家里终于有了暂时的平静。

    不出所料的是,不久便会传来母亲的低浅哭声。她的眼神很绝望,呼吸一顿一顿的,像匀速打点机。她执过我的手,满心满眼只装进了我,泪花却将我包裹、撕 扯、推进,一时我竟迷失在她的眼中。

    她说,笺笺,妈妈只有你了。

    等到了我上初三,父亲也很少来看过我。听说他早已有了自己的家庭,近几年又得了个儿子。想来也没空管我,我也喜欢 寂 寞,因此对此并不在意。

    当我提着简昭林送我的生日礼物回到教室时,数学老师那道等比数列求和已经讲完了。我意识到身上那些从四面八方而来的炙热目光,它们快速而又复杂地将我缠绕。我全程低头看路,生怕自己会冷不丁摔个跟头,持续这我自以为尴尬的场景。

    在我回到座位时,我的同桌问我,那是你弟弟吗?长得好矮呐。

    我摇摇头,说不是。

    其实,是因为有些记忆尘封太久了。今而突然打开,乃都是一片模糊,算也算不清道也道不明的。而关于和简昭林的一些记忆也亦是如此。

    那年那天,班上正在上着化学课,老师的口音在闷热的空间里挥散不去。配合着它的便是那像附赠礼物一般的凡眼可见四下飞溅的口水。在说着氧化还原反应的概念时,也只有零星几个好学生在回应着他。

    我怀疑他们是不是在练习吊嗓子,差点就要笑出来。

    幸好我的同桌悄悄冲我挤了挤眼,我这才赶忙捂住了嘴巴。正巧就看见化学老师望着我,迎上他目光我看见了那个满是缺点的自己。

    后来,从简昭林的口中我才得知自己当时的可恶。当然,同样也得知了一些被自己推陈出新的大脑所遗忘的记忆。

    平常的一日,我和同桌走在校门口的斜坡上。余晖尽情抚上棵棵临近的樟树,在那 摇 坠 的树影里躲着一张金属寄语牌。我随意一望,便被阳光闪到了眼睛。一时间,灼热、微 疼、金白的颜色一同袭来。

    就那么一瞬间,我讨厌夏天,讨厌烈日高阳,就连余晖也是一样的。

    于是我抱怨说,同桌,我可真不喜欢阳光。她侧了侧身,将书包里的走读证拿了出来,然后锁上拉链,一套动作下来,连眼皮都没为我抬一下。

    她说,我马上要过生日了。她终于抬头看我,日头已经降下来,黄昏把弄着我们的影子。哦,对了!她又说着,我记得小昭的生日也在最近。

    谁是小昭?我问。

    她似乎不解,冲我歪了歪头,咧嘴笑了。进复而佯装认真道:“小笺同志,我还以为你对班上的人都了如指掌呢?!”

    我冲她这句话,翻了个小小的白眼。

    余晖虽在渐褪着,但却还仍在我们的身上闪耀跳跃。

    后来我就认识你啦!我一边做了个鬼脸,一边对简昭林说。

    是吗?我都不记得了!他很惊讶地说,我当时只觉得你好文静呀!

    他坐在秋千上,一双穿着帆布鞋的脚在红白相间的格子砖头上蹭呀蹭、蹬呀蹬。我扭头看他,笑了。

    我想起了那天下午,我搂着同桌的胳膊晃呐晃,问她,同桌,你没搞错吧?今天真是简昭林过生日?!

    她蹙了蹙眉头,伸出手来,细长的指节准确无误钳住了我的手肘,看我的眼神中尽显无奈。停了好一会儿,才重重点了点头。

    后来,我猜想自己该是因为长期以来双 亲 缺 位的孤单让我做出这样冲动的事情。

    我惦念着花店里有人照料的扶郎花。它总是能让我想起简昭林。当然,我并没有把我的想法告诉他,只是自己一个人一声不吭便乘着余晖跑去了花店。

    花店里,花花草草各种香气混在一团。风一吹,尽数都钻进我的鼻腔之中。刹那间,居然令我有了些想要 作 呕 的冲动。或许这地方从来不是我该来的地方,从来都不是。

    店员在低头玩手机,她的手指短却细,一直在屏幕上划呀划,像一把圆规只是在绘着小小的半圆。应是听到了声响,她微微抬起了头,我与她的目光因此相 撞 了。

    瞬间,她那抹本来挂在手机上黯淡目光彻底亮了起来,并且就这样黏在了我的身上。

    她挑了挑嘴角,笑着靠近问我,小姑娘,要买什么花呀?

    我指了指冰箱里冷冻起来的橙黄扶郎,说我要这个,就两朵。

    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那个傍晚,余晖洒在我的身上。我抱着两朵扶郎花浅浅笑着,只知道,扶郎花在泛着点点金光映在我的心上,温柔绵长。

    后来,我很少与简昭林谈论当年我的心迹,我只是在见不到他时,自己一个人不动声色地想起。

    这是送给我的吗?他惊喜地抬头看着我的脸,又看了看那两朵被我轻轻 抓 在手边的扶郎花。我很喜欢呐!他接过了花,眉目间赫然跳跃着喜悦。

    我没有着急回答,只是不自觉低下头去,猜想他现在的眼神一定很灼烈。顿时,我别过脸去,盯着他堆满各种五颜六色的教材书籍 乱 瞟发 呆 。

    好一会儿,我才掩饰好自己的情绪,点了点头。

    他说,我当时真的好奇怪你为什么会送我礼物。

    接下来,简昭林从书包里拿了一盒口香糖出来,他一块我一块。他晃了晃秋千,秋千便也随着他发出嘎吱嘎吱的响。我接过口香糖,毫不客气地嚼了起来。

    我想我的样子肯定丑到极点了,于是稍稍注意了一下仪态。不知道他在望什么,一会儿功夫又将眼神移到了我的身上。那一瞬间,我只觉他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望着我。

    我紧紧 抓 住秋千的两侧 铁 链 ,即使它是那样的灼热,我还是紧紧抓着它不放。

    他说,马上就要进入高三了,你紧张吗?

    事实上,时下才高二下学期的三月份。初春的柔风吹得人没个正形,琼时的天气也还算适宜。我拍了拍背带裤上的灰,那是方才一家网吧开业庆祝扬卷起来的 爆 竹屑子。

    我低着头,没有看他,苦笑说,我从来不紧张,该来的总会来的。

    他又问,有什么安排吗?

    我答,四月份要去珍明进修,想来大概大半年都不会经常回来吧。

    我抬头看他,可眼神并没有相接。他只是微低着头,轻摇秋千,有意无意地 揣 着脚边的小方格与小方格间隙中的小土堆。然后仰了仰头,似乎在笑好像又没有。

    他说,嗯,你好我自好。

    这时候,他才扭头看我,在那双瞳之下流淌着我所无法概括的美丽伤痛,可嘴边却衔着与之相反的淡淡笑意。

    我说,你难得那么煽情。

    琼时广场走来一个中年男子,他身穿栗色春衫, 衣前别有小雏菊的徽章,显出浅浅幽雅。我注意他的时候,他也正巧往我这边看过来。

    他礼貌一笑,对着我和简昭林的方向说,对不起,打扰了。可不可以让这个小妹妹坐一下秋千呢?

    简昭林的目光一移,我顺着他的目光直直便见着一个女童从中年男子身后探头出来。我无法抗拒地 跌 进她那双澄澈明亮的眼瞳里,虽有若童话世界中的绚丽光景但还是像海浪将我 淋 溅、沉入、席卷、推倒在地。

    简昭林旋即站起身来,走近那女童,并在她的面前蹲了下来。因为角度问题,我看不到他的脸,只看见女童那拽着中年男子裤脚的手却是好像又紧了几分,整个身子又往男子的身后靠后了些许。

    只见简昭林伸了伸手,刚快要触上女童的脸,瞬间的功夫又不知怎的放下了。他说,小妹妹,哥哥的秋千就给你玩了,你开心吗?

    他在说到“你开心吗?”这四个字时似乎顿了顿,也许是我的错觉,他这话好像并不是问那女童。那到底是问谁呢?我不知道。

    后来,简昭林带着我去吃冰淇淋了。我问他,你们上阳中学的好学生不应该是最懂养生的吗?今天居然要破例?而且还是为我破例?

    简昭林的眼底闪过我无法忽略的丝丝怜惜,可瞬时那眼底所谓怜惜的阴影又被什么尘灰染尽,变得更加模糊不明。

    未几,他开口说,我知道,你刚刚一定是想爸爸了。

    陈述句,他的语气里没有任何开玩笑的迹象,将冰淇淋递给我。我呼吸一滞,没有说话,看着他递过来的冰淇淋,撇了撇嘴。

    岂料他又幽幽地说,因为,每次你说想去荡秋千,我总觉得你是想爸爸了。

    我心下微动,想起了那个烈日当空的中午,父亲毫无征兆地打电话给我,说让我去他家吃饭。我碍于一些不可控的情绪,百般挣扎。最后却被父亲的一句:“笺笺,爸爸很想见你。”打败了。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隔着电话筒在我脑海里无限放大。我想象着他说这句话的神态,也许或愧疚或本能,也许或无奈或悲伤。我抿了抿嘴,终还是去了。

    父亲走在前头,毒 烈 的阳光迷了我的眼睛。他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脚步,巨 大 的阴影就随我 践 踏,片刻的阴凉在周身渐渐化开。

    他转过头说,笺笺,最近过得还好吗?

    我并没有像当年在他办公室里一样迅速回答他的话,并紧紧 抓 住 他的手。我没有回答。

    这不是在情理之中吗?

    他买了新房子,有了儿子这些我都一无所知。在漫长的时间里,他像是一团触手可及但却易散的云烟,若有若无。即使那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记得那晚母亲执过我的手,满含泪光对我说,笺笺,妈妈只有你了。

    父亲的新房在六楼,他还是走在前面,没有再多说什么话。我们慢慢入楼,最终在一道亮光处终 结 了这场景。父亲站在亮光处,那是从东侧窗棂渗透进来的温柔煦光。只见他朝里面的一个方向偏头一笑,说笺笺姐姐来咯!

    我站在父亲遗留的阴影之下,即使这天的阳光浓烈让我与他的影子明显相叠,但还是无法填补我这心底中似有若无的寂 寞 与孤 单。

    我淡淡地望上了一眼,视线顺着父亲的腰间穿过,我看见了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童。

    我猜那便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那个在父亲的心中与我等同重要的人。

    一道亮光骤起,将我与他们的世界划开。和眼见小舅舅一家三口一样,清清楚楚地划开了。

    敞亮的房子有几双鞋子序列摆开在门口,电视柜上有盆葱绿的植物,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抬头有挂荔枝红的灯笼,倒福字安然贴于雪白灰墙上。

    厨房连通着用餐地,大多为欧式家具。偶有一副名为“大道至简,悟在天成。”的字画悬于客厅,外加门侧中国结更显丝丝柔美祥风。

    父亲目光示意我说,这是你弟弟,吴洗秋。

    弟弟有双漂亮的眼睛,眨巴眨巴轻而易举地就将我吸引。他喊了我一句姐姐,而那个被他咽住的好字则随着他尾音的结束渐渐钻进了我的耳朵。

    我听到了,他说姐姐好。

    后来有一天晚上,父亲约我散心,出乎意料地竟将秋秋也带了过来。秋秋,父亲是这样喊他的,就像父亲喊我笺笺一样,都是一样的。

    父亲开着车,夜幕已至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我坐在后面,秋秋也是。秋秋眼尾细长,眉目的一静一动都尽添几分天真稚气。就连那小声说话的姿态都与我小时候别无二致。

    我比着他的口型,读着他的意思。他问,姐姐你饿了吗?说着也没等我回话,他首先从左边的裤子口袋里翻了翻。黑暗之中只能凭借着从外渗进的路灯亮光看清他脸的大概轮廓。

    似是没寻到他想要的东西,他又将手翻进了身后的小书包。一阵功夫下来,他那微皱眉头的小脸蕴着急色,就算是迷离夜色也无法掩饰。

    未几,他才从书包里摸出一样东西。脸上也霎时有若春风吹灭冰雪,尽数化为乍破的潋滟。

    他将自己弯 曲 的五指伸向我,我眼见那是一只娇小、看似柔软细腻的手。就这样,在我眼前五指渐渐张开。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颗大白兔奶糖。

    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情,心要化掉了似的。我心一惊,愣在原地。看着他的样子我想起了我自己,小时候的自己。

    只听见他说,姐姐,这个给你。

    回忆到了这里开始卡壳,接下来眼前出现的便是简昭林,他又用那种复杂的眼神看我了。他的脸已经说明一切了,我想,他兴许是在可怜我。

    所以我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对他说,嘁……我最讨厌在别人眼里看不到自己。

    我仔细地盯着他,他手边的冰淇淋正在渐渐融化,汁水正顺着山形的轮廓滑坠。我没来由觉得好笑,又说道:“呵……简昭林,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

    话音未落,我便眼睁睁看见他蹙了蹙眉,眸中化开一瞬的迷茫。进而又含着面上的几分羞赧,似有若无更迭般 扯 出一个苦涩的浅笑。

    他说,那你且和我讲讲,你我既已做了那么久的朋友,你又是如何做到连我一丝一毫察言观色的本领都没有学到的。

    我说,我不知道。说着咬了一口冰淇淋,奶 味与冷意的微 痛 于是就充斥了我整个口腔。我眯了眯眼,又看见简昭林那双瞳中裹着的复杂,在风卷残云之后却又被什么冰雪覆盖住了,寒凉凛冽。

    他说,笺兰,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这一点,请你务必要记住。

    后来我们就很少见面了,但还是会偶尔打 打 电话,我对这个叫曲欣枳的女孩说。嗯……她半个身子靠在课桌上,拖着腮不紧不慢地说,看样子……他对你挺好的呀,那你们后来怎么样了呀?

    她的语气里没有半分的认真,却是那样理所当然地看着我。我苦涩一笑,继续说了下去。

    四月份很快就到了,可我的画却从来没有挂到过墙上过。每当别人问起母亲我的成绩时,她总是在说,笺笺是个美术生,文化一般,画画也一般,但我相信她会加油的。

    我想到她说这句话时的样子,每次的样子都是那样的麻木。我深知,她用自以为安全的方式保护我。

    保护到即使 无意伤 害 到我,保护到我无地自容时,她仍旧可以以一个人 畜 无害、大言不惭的伟大母亲姿态说我。

    她说,笺笺,我是真不知道你和谁学的,竟然生成这样的性格。

    那天肯定有哪里不对劲,准确来说,那段时间肯定有哪里不对劲。在我与简昭林吵架之前,一定有哪里是不对劲的。

    画板上用赭石赫然写成的“坚持”二字仍旧歪歪扭扭、毫无生气地挂着。

    林越词问我,你可有想过自己的问题?不管是做人上还是画画上。

    在班上,他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而现在面对他,听着他的质问,我才发现他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粗枝大叶,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相反的,他心细如尘。

    我刚想开口解释,他就转过头去不再看我,而是继续画他的素描,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隔天,日头还没全出来我就起床了。眼睛不争气地酸,头发没有打理,很乱。打理好一切,隐约看手表时已经凌晨五点半了。

    每次走进珍明的用餐地,总会有我认识的人用复杂的眼光看着我。后来,终于有人忍不住过来问我。

    她说,吴笺兰,你真的是那样的人吗?

    我复问,什么样的人?她突然靠的我很近,绕过桌子凑到我耳边时,我都可以看见她那皱紧的眉头。

    她说,你不知道吗?她们都说你是个心机深沉的人呢!

    我没有立即回答,默了默。用只能两个人听到的音量反问她,你呢?你也觉得我是这样的人?

    她撇了撇嘴,眼光瞟着盘中的油条,夹了一小块放在嘴里,答我说,我不觉得。

    那话出之时虽有丝丝犹豫,但还算坚定诚恳。

    这个问我的人,就是和我同画室的史云今。后来我们成为了彼此最要好的朋友,大概也是从这里开始的。

    一次,我与史云今赶完作业已时值夜半。投影机上映着两个冷调的苹果单体,那是今天老师示范的最终成果。史云今说,这笔触真棒,什么时候我们可以画成这样就好了……她词穷了,蹲在老师的画板前,托着腮,面露喜色。总之是老师的色彩真的很厉害。

    后来,不管是我大舅来珍明看我,还是美术联考我的父亲来接我,见到史云今时她也总是像这样笑着的:嘴角浅弯,恰到好处露出她那亮晶晶的牙齿,还有眼底里熠熠生辉的光芒。

    我不敢回想那天,大舅突如其来带来个美院老师来看我的画。舅舅说,兰兰,快下楼,我和老师都在下面等你。他的语气里带着强迫与不可忤逆的权 威。

    我昨晚抗到凌晨四点的精神在接到他电话那刻起重新恢复疲倦。没来由的气愤,我挂掉了电话。接着一个又一个电话重复而来,我都一一拒接了,因为我知道那是我舅舅的号码。

    铃声一道接着一道,回荡在房间里,甚是骇 人 诡 异。

    最后一次,是史云今打来的电话。她说,你大舅来啦。她的语气里没有半分的戏谑,可我还是听出了她丝丝的担忧。于是我急冲冲便下了楼,顺着门楼往里看去她正拿着自己的画向旁边的一个中年男子请教。

    大舅看见我,挥了挥手,他的眼光远远的,翘着二郎腿坐在我的座位上。在他的眼里我看不到我自己,那个真正的吴笺兰。可我还是点了点头,极不情愿地走了过去。

    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他指了指史云今旁边的那个中年男人,眼睛里亮亮的,对我说,这是那个央美的老师,我请他来看看你的画。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了看舅舅那张骄傲的脸,就那么一瞬间,我希望我从来就没有这个舅舅。我宁可他不来见我,也不想做自己所讨厌的事情。

    那个中年男人很温和地对我笑,但这比什么都糟。我想说,舅舅我真的很讨厌你,求求你不要再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不然的话我真的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可我说不出口,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到了晚上,舅舅领着我去了超市。他说,随便买。于是我便真的买了很多东西。他皱了皱眉,嘴角坠着,付了账。

    走到宿舍的楼梯间时,他走在我后头。想着他的目光正直直贴在我的身上,我冷不丁就有些想要 作 呕 的冲动,但还是止住了念头。

    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旋即,从我的身后传来他沙哑的声音。他说,兰兰,到了寝室记得分给别人吃一些,别那么小气。还有一定要加油啊!要不然就太对不起你妈了。要知道,你爸爸是不要你了——这兴许就是灾难的开始。

    我愣住了,想起前不久那个叫罗浮的女生也同我讲过类似的话。她说,你每天都那么消极颓废,朋友不多也正常。可要知道,没人际的你以后该如何是好呢?难不成还要继续靠着你的父母吗?她的语气是那样的理所当然,竟让我失了自己的主义。

    这到底是忠言逆耳还是道德绑架?我不知道。渐渐地,我的话更少了。

    那件事发生的前几天,我和简昭林吵了一架。那天该是个阴天,不然我也不会披了个外套出来打电话。

    他问,有什么事情吗?语气与以往没有什么分别,可从电话那头传进我耳朵里的却是这样的艰涩,甚至还透出了些不耐烦。

    我没有立即回话,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下了。艰难问他,简昭林,你是不是很讨厌我?我是个坏学生,你肯定早在心里看不起我吧?!你只是享受被人关怀的感觉吧?!你只是在可怜我吧?可怜我……

    我没来由地说着,哭得更加猛烈了。

    他没有说话,默了默,语气骤冷反诘我说,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话你不是问过我很多次吗?

    他冷哼一声,又说,呵……吴笺兰呀吴笺兰,我对你真的好失望。哦!不对,我们本就没有任何关系。吴笺兰,我太累了,你知道吗?

    我更气愤了,气道:“我就知道你后悔认识我了!你一个好学生怎么会和我做朋友呢?!你只是享受那种优越感罢了!!呵……我们绝交吧。”说完,我挂掉了电话。

    窗外忽地下起雨来,一会儿的功夫淅淅沥沥在骤然间变为瓢泼大雨。通道中轻吹澌澌冷风来,害我打了个寒战,而幽暗的长廊里根本就没有光。

    后来我也问了林越词同样的问题,只不过问时我已经对自己不抱任何希望了。

    林越词于此缄口不言,对于我的问题他从来都是随心而答。开了空调的画室里,是我难以平复的心悸。看着他闻言呆滞的脸,我意识到是我错了,是我唐突了。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好想从这个世界上突然消失掉,不碍人眼。像一场大雪至临,白茫茫一片淋得真干净。

    于是我把 刀 对 向了我自己。

    父亲接我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着简昭林这个人。夕阳很灼热爬上我脸颊,那种感觉似曾相识。我想起了初中时每个夕阳至临的黄昏,每到这个时候,我和简昭林便会去一家装修破旧的小店里去吃饭。

    我也许当时神色冷淡,亦或者呆若木鸡,以至于后来父亲对我说,笺笺,爸爸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但世事难料,人各有命。傻女儿,该走的人就让他走吧。

    傻女儿。当太阳落山之后,你或许还在为画残的色彩发愁,而他却也许正轻车熟路地去和他的朋友吃饭,或许人会很多又或许不多。他很喜欢他的朋友们,和他们讨论今天老师讲的化学题时,你或许还在洗着画桶里五颜六色的颜料。余晖透过洗漱间的窗户直直打在铝制的洗手台上,你的汗液就这样轻而易举在额头上不住地流着。

    他吃完了饭。或许就直直奔回教室了,为着他那道还没做出的化学题跑着。斜阳拉长了他的影子,他相信自己的未来是可以如想象般美好。是的,他相信自己。而你或许还在和某某个人为了一点小事而吵架,吵完之后才发现昨天老师布置的速写作业你还没有画完。

    傻女儿,想想你自己的问题吧。要知道,他的心里一定有过你的位置,不然的话他也不会来找你。和你说,他简昭林是你吴笺兰的朋友。

    只是,时间太长,人心会变。当你撂下最后一句 恶 狠 狠的话之后,他或许是对你真的失望了。他不想接你的电话,把有关于你的动态评论全部删除,当就当没认识过你。他的 理 性 告诉他,与你一起做朋友没有什么未来可谈。

    故事说到这里,不过是人生的一个节点罢了。只有有心人才会想起那棵香樟树下发生的故事,听完之后,淡然一笑,说这不过是过往序章。

    某个阴天,你或许会遇到他,追上他忏悔说,简昭林,是我对不起你。可不可以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原谅我一次,就一次。

    你说了掏心窝子的话,可语气该是卑微的。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你哭了,因为你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眼里没有你,没有那个真实的自己。

    你最讨厌在别人的眼里看不到真正的自己,也因此你深受其害。

    傻女儿,世间好男子何其多,又何必纠结一个简昭林呢?

    上课铃清脆响着,曲欣枳向我张了张嘴,像是说了什么,可铃声轻而易举便淹没掉了她的声音。看着她的口型,我已明了了她的意思。

    谁知,铃子一灭,她就靠近了我几分,问我说,你觉不觉得自己很叛逆、很敏感?

    我微愣,又苦苦笑着,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对她说,我知道,没办法,得改得改。闻言,她却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蹙着眉,埋怨回嘴道:“你看你,又吼我。”

    我惭愧弱弱地回了她一句,是吗?没有吧?

    一日,我下楼去买文具。穿过几个复读班时,便望见窗内的学生个个宛如机器运作着。在感叹完生命不息之后,我便挑好了自己想要的文具。

    刚想结账时,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过我眼前。那个人穿着上阳中学的红色校服,我注意到他也同我一样微微颤栗了一下。但很快他就背过身去,待我抬头看他时只剩下一个后脑勺。

    我冷冷笑了,然后结完账朝门走去。

    (完)

    2020/7/29-2020/8/4

    我乃川泽,终汇汪洋。

    觉枝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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