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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生活,在一世情缘里定格,在日月同辉中舒展,于人间烟火中延续,便过成了永恒。
当老太坐在老太爷的三轮车后座,老太爷红光满面,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线,慢悠悠地开着车。老太笑得宛若一朵绽放的花,灿烂得要把寒冬融化,像一位得意的小媳妇正跟着老伴去旅行,其实是两里之内从他们闺女的家骑向自己的家,旁边后辈们也被他们悠然自在的样子逗笑了。
那年的老太爷73岁,老太72岁,成为我女儿的曾祖父母有2年。岁月已经在两位老人的脸上雕刻出纵横交错的痕迹,头上再也找不着除了白色以外的发丝,却不耽误他们仍然视自己在鼎盛年华,劳动的双手总也停不下来。“ 你老太爷一顿还可以吃一个猪蹄,两碗米饭,人闲不劳动久了会生病,到80岁再少做些。” 面对子女们多次劝告该享清福,老太振振有词。
在忙碌的七八月,老人的一天从天刚蒙蒙亮就开始。老太拉开鸡舍的门,便有几十只鸡扑扇着翅膀飞奔出来,咯咯咯地叫喊着,溜进屋前的菜地找虫子去了,篮筐里的鸡蛋常常落成了光亮的小山。推开一处猪舍的门,十多只小粉猪闹哄哄,几只敦实的小猪挤在前面,腾起前腿奋力地趴在门槽上,老太一把捧起最瘦小的小猪,小心翼翼捧在怀里往小猪嘴里喂奶粉,以让这些小个头赶上大部队的成长速度。另一处的猪舍,一只硕大的肥猪还在呼呼大睡,躺在那足足占据半个猪舍的空间,不旺老太爷每天精心喂养。
等到炊烟地从屋顶升起,不一会儿蒸锅里大饼的甜香从厨房飘散出来,老太准备好了早饭。太阳醉醺醺地挂在一处屋檐处,原野变得清晰可见,鸟儿叽叽喳喳地在树上跳跃欢唱,此时老太爷推着一车桑树叶回来了,农具车上桑叶枝条堆叠得比他个头还高,满车的叶子泛着清鲜翠绿的光泽,老太爷稳稳地停好车,额头上沁满细密的汗珠。
吃过早饭,推开蚕房,一股热烈的气息袭来,满屋子蚕床上,成千上万条白花花的蚕在桑叶中涌动,撕咬,吐丝,窸窸窣窣地响着,“蚕快要上山啦!” 老太和老太爷讨论着何时该换方格簇了(方格簇用作蚕吐丝结茧的“山”),一会儿工夫,他们就整理出一摞摞方格簇来。
后辈们年年劝他们少做点,也不要再养猪养蚕,他们当面答应着,过后却不声不响搭的禽圈一年比一年多。到现在屋前屋后仅留一块菜地,其他地方被新增的蚕房和羊圈占据了,家族里各家的蛋肉蔬菜常年不曾缺过。我们放假回到这里,就像进入了农场。孩子们从屋前的菜地随手拔起一把青菜怯生生伸到羊的嘴边投喂,恨不得抱起一只胖嘟嘟的小猪仔,逗着小猫小狗打转,小手提起蚕虫好奇地端详,捧着毛绒小鸡不肯放手,数不尽的乐趣。每当这时候,老太老太爷看着曾孙辈们笑得合不拢嘴。当我试着帮助老太爷搬那困木板却一点也挪不动,正尴尬着,老太爷哈哈大笑把我赶走: “ 不要你搬!别把衣服弄脏喽!”他们的快乐简单又纯粹。
一天天,一年年,时间穿过指缝,穿过发丝,穿过一畦畦作物更换的土地,穿过蚕虫蜕变的躯壳,消失在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而无论如何更迭,老太老太爷习惯在每天晚上七八点洗漱好上床休息,肩并肩依靠在床头,看会儿新闻、电视剧,跟各家拨打完必要电话或视频,没有忧虑了,才准备睡觉,宣告这一天的结束。
日子是那样的平凡,但如果你要问我,什么是海枯石烂?怎样能称为传奇?那么我一下子想到的便是老太老太爷。当老太还在娘亲肚子里的时候,双方父母便定下结姻的约定,老太到了8岁订婚,17岁嫁给了老太爷,两人至今从来没有拌过嘴。试问谁能做到结婚几十年,养育了五个子女,走过风风雨雨,没有和老伴红过脸、拌过嘴的呢?况且老太爷是出了名的脾气犟,脾气爆起来时,子女和媳妇没有哪个不怕的。
直至现在老太爷一辈子都不会做饭,因为他永远是那个在灶台下默默配合着烧火的人,站在灶台上煮菜的人则是老太。老太爷三十几岁起当村队长,后来成为大队主任、林蚕站站长,这些名头从来不会阻碍他凡事和老太好好商量。老太好动好新奇,喜欢跟着后辈们到处去旅游;而老太爷好静,一点也不愿出去游玩,是那个总爱守护在家里的人。他们日常的默契和包容严丝合缝地击碎所有的琐碎和平淡,活成了最长情的陪伴。
我时常喜欢回到农村,不单单因为我也从小生于农村,长在农村,还因为在这里有一种纯粹、充盈、生命和温暖的气息。
我们通常在年末回到老家陪老太老太爷过年。屋外的田野似进入冬眠,盖上了焦黄色调的衣被:远处的乔木向天空伸展光秃秃的枝杆,零星挂着几团灰朴朴的鸟窝,偶尔有鸟儿飞过,落到河边的枯枝败叶间,河里铺着一些浮冰一动不动透着寒光,桑树杆一排排像士兵的阵队,稳稳地伫立在寒风中。
与屋外的萧索相比,屋子里热闹非凡。亲戚们聚集在老人家里,媳妇们围在厨房里帮着炸肉圆,炖大肉,烧大鱼,煮鲜汤……在老太的指导下准备丰盛的饭菜,一切井井有条。饭桌上大家品尝美食,眉开眼笑,这时候的老太爷笑个不停,和子孙后辈们谈新论旧,畅饮白酒,我从未见过他醉酒,甚至不知道他到底能喝多少。吃过饭,老太则和儿孙们围坐在一起,谈论并开解大家的琐事,小孩子们也凑在一块说笑玩耍,这里汇聚成一个其乐融融的大家庭。以往年年如此,直至今年,老太爷84岁,老太也83岁。
不幸突然降临。让两位耄耋老人受苦受罪的是,年前老太爷被车碰倒,腿骨折住院,经历了两次艰难的手术,年三十那天回到家里调养。等我见到两位老人时怔住了,他们看起来一下子老了许多,皱纹叠得更深,整个身形缩下去了一大圈。
在老太爷住院期间,子女日夜24小时照顾老太爷,只能待在家里的老太常常以泪洗面,十天也吃不下两斤米量的饭。老太爷回到了家里,子女轮流日夜看守着,老太仍会在老太爷夜里疼的时候彻夜不眠,事事也躬亲参与照料。
有次老太跟我们说: “你老太爷昨天说,知道自己这把年纪了,一年不如一年。” 哪能不让她揪心?“嗯嗯,疼的时候会容易胡思乱想,等他好些了,就不胡说了。”我宽慰她。好在老太爷一天天康复,精神也好转起来,才得以见到老太久违舒心的神情。
那天吃过早饭,老太陪老太爷做完走路的康复训练,两人坐在靠窗的床延上聊天,我提议给他们拍张合照。阳光暖洋洋的,正透过窗户打进来,金色的光晕笼罩在他们身上,他们肩靠着肩,微微地展开了笑容,笑容里有着劫后余生的神色。拍完,老太定要看看拍得怎么样,以前从未有过拍完照要再看的情形。“看看呐,拍得挺好的呢!”我调给她看。老太看完点点头,抓抓自己的头发,娇羞又调皮地裂开嘴笑: “头发怎么全白了呢!”看着她的憨态,我愣是一时不知怎么回应,老太爷则在一旁凝望着老太浅笑,眼中闪着光。
时间匆匆,过了年我们要回去上班了。我原来以为经历过那么多的离别,能越来越坦然,即使只需要四个小时的车程,便可以从城里回到这里。但当我坐上车,心里还是不放心,下了车折回来再看看老太爷。握一握他那双苍老皲裂又温暖的手,叮嘱一番: “老太爷,你可要好好休息,好好吃饭,等恢复好一些了,得去看我们啊!” 老太爷脸上绽放开孩子般的笑,连连点头:“好!好!好!” 等我们回来两天后,听老太说老太爷已经可以自己上桌吃饭了。
不久前,我在盐城湿地珍禽自然保护区观赏了丹顶鹤,鹤展馆里揭示了鹤类为什么能在历史长河中得到人们广泛的青睐和欣赏。尚且不看它外在舞美的身姿,也不论鹤类让人产生高洁尊贵的意象,单单这仙鹤的习性,就让人津津乐道——长寿;科学的作息规律;健康的饮食习惯;非凡的运动天赋;谦让与和平的处事心态;团结互助;忠贞不渝。
当我逐个看到最后“忠贞不渝” 的那片展区,不知何时已经湿了眼眶,满脑子浮现老太和老太爷的往昔,不禁感慨: 这仙鹤的大多数习性或品性,那其实也是这俩位老人的写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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