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儿摁下了一楼的按钮,电梯从二十四楼向下加速,爷爷奶奶就站在她旁边。
上一次像这样待在他们身旁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就像诸多孩子一样,小时候跟老人们住在农村,长大了就被接回城里念书,女孩儿小学放暑假还经常回来住上十几天,可上了初中高中,繁忙的学业已经容不得她有半点闲心了。现在的女孩儿高考毕业,终于能多陪陪老人了。
老屋是祖上传下来的,据说是哪个人中了举当了官,营治了一片地,子子孙孙这么传下来,娶的娶嫁的嫁,逐渐成了个村子,名叫车张村;村里的人往族谱上查,都能查出点儿亲缘;几条道通着四坊邻里,一步一声招呼。女孩儿的爷爷,就是那祖宗的直系。就在女孩儿到城里念书的年纪,老屋的墙被盖上了猩红色的“拆”字,女孩儿再回来的时候,老屋已经没了。
老人被安顿到了高楼,就离老屋不远。二十四层的高度,天气好的时候能从窗户望见秦岭山。冬天用不上烧煤的炉子,也不用往土炕里扔柴火了;厨房那么点儿地方哪里放的下大铁锅呢;老鼠是不再会从院子的下水道钻出来了,蛐蛐儿也不会在大夏天惹得人睡不着觉了。一村的人都散了,坐在家门口也没人谝闲传了,闲了没事儿倒也怪难受的。
女孩儿今天晚上陪着爷爷奶奶出门转悠。高楼的对面就是新立起来的万象城,过条街就是新开通的地铁口,再往里一拐,那就是村子。
爷爷拿着把扇子——竹叶儿编的扇子外缘拿布缝了一圈,后来又因为扇面裂开用胶布缠了缠,打女孩儿出生前就待在这个家里了——走在万象城各式各样的衣服架子中间。那探着头俯着身挑衣服的年轻人们,穿着工作服的女孩儿一声声标准普通话“欢迎光临”,那五彩的灯光、绚丽夺目的广告牌,那珠宝店铺抑或装潢华丽的餐厅,在女孩儿看来都和爷爷的背影极不相称。可爷爷就是穿着满身是洞的破烂老头衫,穿着被灰蒙得变了色的老布鞋,手里拿着老古董旧扇子,不改架势地、精精神神地走到了这一切中间——就像当年走在田里扛着锄头那般——可爷爷只是来散步的,来人多的地方散个步而已,周围的一切都跟他没关系,因为他的目的地是万象城出口的卖西瓜苹果冬枣的小摊子,他要给不常回来的孙女儿买水果。
爷爷在前边昂首走着,奶奶和女孩儿在后边慢悠悠跟着,出了冷气包裹的大商场,就拐进了往村子走的那条土路。推土机和大卡车在地上轧出了道道硬土棱,女孩儿扶着奶奶一只脚高一只脚低地走。目光所及之处,满地的碎砖碎瓷,上面铺着一层层绿的扎眼的网,把从前藏着村子的地方盖得严严实实,一辆摩托飞驰而过总还是能扬起厚厚一层尘土。不知哪里运来的垃圾就堆在路边,苍蝇围着嗡嗡地飞。当年那么小的村子,现在看着却那么大。
女孩儿跟着爷爷走不下去了,她总觉得早都过了自家的街道,害怕爷爷没指给她看就绕一圈回去了,便停下随便指了一处,问到:“那儿是不是咱家?”爷爷不停脚,指着远处几根电线杆子,说:“那儿。”
废墟中挺立的除了几根电线杆,还有家门口的柿子树。去年拆房子的时候树枝子都给旁人拽了去,现在满树的青柿子沉甸甸挂着,再不怕人摘了。门前的井盖早被人揭走,门口的石墩子也不知道被人拉到哪儿去了。从这儿到这儿是谁家,从那儿到那儿又是谁家,哪里是咱的前院儿,哪里是咱的后院儿……女孩儿想听,又不想听。
这是爷爷奶奶住了一辈子的地方。这是她小时候的家。
她记起拿弹弓打碎了人家门梁上的照妖镜,被人家的狗追着跑;她记起大中午和弟弟砸完邻居家的铁门就跑掉,被爷爷奶奶拎出来道歉;她记起夏天的晚上和爷爷奶奶搬着板凳坐在院子里看星星,被蚊子咬地浑身是包;她记起冬天雪后奶奶把院子里的雪扫成一堆,自己造出了滑梯玩儿得不亦乐乎;她记起和奶奶一起晒被子,记起坐在热炕头上看电视吃烤包子……
那个时候她在炕上跳,都不害怕把炕跳塌了——炕怎么会塌呢?但是现在房子都塌了。
往回走的路上,爷爷用老步子走着,不看女孩儿:“我就让你奶没事儿别来这儿,拆都拆了,老想着也没用,又不是只拆咱一家。”女孩儿看见爷爷拧了拧那爬满皱纹的粗糙的脸,咧开他没有上门牙的干裂的嘴,“拆了盖新房好着呢。”女孩儿不答话,她分不清那是爷爷走累喘出的粗气,还是由不知从何说起的愁闷引来的叹息。
“今年可以吃上柿子咯……也就只能吃最后一次了。”
马上,老屋连这片废墟都不会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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