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的心狂跳着,似乎马上要撕裂我的胸膛。掩体内的四、五名美军睁大眼睛同样惊恐的看着我,其中一个用枪挑起和我一起滚落至此的布包扔到坑外面吼了一句什么,马上过去一个人进行检查,然后朝这边摇了摇头,他们交谈了几句,我则完全听不懂。我被带出坑外,想跑,但有只枪一直对着我。滚下来的地方是坡度较缓的山丘,身上没有受伤,只是稍有些眩晕。他们塞给我一个罐头,那个罐头很有份量,我没吃,想也许在迫不得已的时候可以当作武器使用。一个精瘦戴着眼镜的美国人朝我走来,用日语对我说。“岛上的居民?”
听到他纯正的日语有种微妙的什么感觉浮上心头。在上海时,经常听到有不少外国人说汉语,但觉得那很正常,可在这里,在塞班岛,一个美国人说着纯正的日语让我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我和他都是外国人,说着外国人不属于本地母语的外国话,如同我在日本对着会说日语的美国人说法语一样。“啊,是,啊,不对,不是。”我张口结舌的回答着。
他皱起眉头怀疑地看着我。我马上意识到别被他们认为我是间谍,于是紧接着补充说道。“我是中国人,在这里的医院当护士。”
“中国人?”他用更加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我。
我更焦急了,觉得这下更难说得清了,日本正在和中国交战,而一个中国人又在太平洋日本管辖的一个岛上当护士,替日本的伤员治疗,而此时又被想要攻下这个岛的美军捉住,这个事实让自己都感到说不出的混乱。但我知道,不管怎样,日军少尉夫人的这个身份无论如何也不能说的。于是,我说道,“我自小被卖给了日本人,然后又随着慰问团被送到这里服侍日军,我不愿意啊,我已经受够了折磨和虐待,于是就跑了出来,岛上的医院收留了我,就留在那里,日本人太坏了。”我手足并用义愤填膺的说,紧接着又用中国话噼里啪啦说一通,大概意思是,「你们为什么要来这儿打仗啊,白种人和黄种人有什么可打的,你们是不是种族歧视啊,看看你们来这岛上死了多少人,你们自己不也死了很多人么,而且人都开始吃人了,这是不是跟你们学的啊,你们看见死人是不是很开心啊。」诸如此类没头没脑的话。他们自然听不懂我用汉语说的什么,而我只是为了证明这才是属于我的语言罢了。只不过说的时候,有种想哭的冲动,那种不管不顾滔滔不绝的说汉语的感觉太久违了。果然,这一招相当有用,他们完全相信了我是中国人,可让我失望的是,我以为这样就可以走了,但他们说要送我去集中营。
“集中营?那可不行,你想想,集中营可都是日本人啊,他们要是知道我是中国人还不虐待死我啊。”我转动着黑眼珠,装作可怜无辜的说道。我虽然不相信对美军的那些暴虐的宣传,但听到要送往集中营,心中便充满了无尽的恐慌。
“大丈夫(日语没关系的意思),你可以什么都不说,而且那里有很多原住民和平民。”
“老大丈夫小丈夫都不行,不行不行。”我脑袋摇的像只拨浪鼓,讨价还价般说,“我有病,传染病,不能去,要是去了,我传染给俘虏,再由俘虏传染给你们,本来我就活不长了,再连累别人和我一起死,那死后肯定要下地狱的。”说着,我便指着身上被灌木划伤的痕迹给他们看,露出极其真诚的目光。
那名美军往后退了几步,问到。“什么传染病?”
“艾滋病啊,卖给日本人,不但受尽屈辱,还得了这种要命的病,死了我也要诅咒他们啊。”
和我说话的美国人和其他的人凑在一起叽叽咕咕的商量着,眼神时不时的还朝我这边看两眼。我预感自己的计谋得逞,只要没有专业医生,谁也无法断定我的话是真是假。他们开会似的商量了一会,那名戴眼镜的美国人对我说。“你走吧,想去报仇也好,想了此一生也好,不要再靠近我们。”
我心下大喜,微曲膝盖,双手放在身体一侧,行了个中国古老的礼节,一名美军黑人士兵将布包递给我,我第一次亲眼见到黑人,黑的太奇怪了,手心却又是正常的肤色,脸上黑黢黢的泛着油光,眼白在肤色的映衬下惨白的吓人,很难分辨他的表情。这就是伤员们口中会打仗的黑猩猩?我在书上看到过他们只不过和我一样是另外的人种罢了,除此之外还有红色人种,但书上只限于书上,亲眼看见还是过于震撼,之后便是升腾起的好奇心,我竟然有些磨磨蹭蹭的了。美军冲我挥着手示意快点离开。当自由再次宠幸我的时候,我骄傲极了,为自己的机智自鸣得意。
离开那里,打开美国士兵递给我的罐头,是液体,凑在嘴边小心的抿一口,酸酸甜甜还带有一点植物的腥味和铁锈味,我咂巴舌头仔细尝了尝,是番茄汁,于是喝了一半留了一半以防不时之需。美国兵不但不可怕反而对人很亲切呢,我想到,人这个东西真是奇妙,有时可以毫无顾忌的大开杀戒,而有时又在悲悯着世间所有的生灵。人既不是纯粹的神也不是纯粹的恶魔,果然,人只不过是人,比神或恶魔更无限接近于二者的东西。
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内,我几乎用这双脚踏遍了这个岛的每一寸土地,像一只被驱赶出庭院的家犬寻找着记忆中的那个家。我的嗅觉也变得和狗一样的灵敏,哪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哪里弥漫着硝烟的气息都一清二楚。在一处灌木丛生的山坡上,我闻到了熟悉的血腥和火药的味道。那是一处隐藏在灌木中的山洞,很容易被忽略,洞内不是岛民就是日军,只有可怜的失败者和躲避新的占领者的人才会蜷缩在洞内伺机反抗。我走到洞口弄出一些人为的声音观察里面的反应,鸦雀无声。小心翼翼的迈步进去,进入黑暗后移到洞口的一侧,让眼睛快速适应洞内的光线。7、8具日本士兵的尸体倒在洞中,看不清受伤的部位。黑暗处传来一声咒骂。我随着声音的方向望去,那里靠着墙坐着一个人。“你还好吧。”我谨慎的问道。那个人没理我,嘴里一直重复的骂着什么。我想也许他的大脑受了刺激,于是转身打算离开,却被他忽然叫住。“你别走。”我像木偶一样直挺挺的立在原地。那个人蹒跚着移至我的旁边,猛然扑通一声跪下。我惊慌失措的也扑通跪下,大脑被死亡搅的一片混乱,既不明白对方在做什么,更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诶?你不是斋藤夫人么?”那人近距离盯着我感到意外的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惊喜。
听他这么一说,我便仔细的去打量,一脸的胡子,看不出年纪,也看不清长相。
“是我呀,参加你们的婚礼。”
我依然还是想不起具体是谁,于是直接问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斋藤呢?”
“斋藤不在这儿,在塔纳帕格,听说他们昨晚的行动失败了,这里也守不住了,我们这些人决定以死效忠,引爆了手榴弹,但是你看到了,我没被炸死,火药也没了,真是该死。”
塔纳帕格?我的大脑轰的一声,那不就是早上我查看过尸横遍野的地方么,难道昨晚举着日本旗帜的人真是斋藤?但很快我便冷静下来,即使昨晚看到的是斋藤,但斋藤并没有死这是事实,那里没有他的尸体,唯有这点我可以肯定。而他是不是真的出现在昨晚的那伙人里,我和眼前的这个人都说不清,或许,他一直在指挥部,突击是他的命令而不一定亲自参加,这样解释好像更能深得我意。而洞里的这些人是因为殉国而死的,我不免再次感到钻入毛孔的一阵寒意。“你能走么?和我一起去指挥部。斋藤希望我去找他。”
他摇了摇头,看着地上的那些尸体说。“他们都死了,我自己跑掉算怎么回事呢,作为一名军人,这是很不名誉的事情。你帮我,帮我可以么?”
“帮你什么?”
“帮我介错。”他平静的说。
我的心头一震,介错!介错是担任帮助切腹者结束生命的人。而他让我做介错,也就是说他已经做好了切腹的准备。“我没做过这种事,不行......而且......。”我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是应该劝他打消自杀的念头,还是应该劝他放弃切腹的念头选择另一种自己可以完成的死亡方式呢?
“不用紧张,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是护士么,那就更简单了,我切腹后,你帮我割断动脉血管就好了。如果斋藤知道,他也会让你按照我说的去做的。毕竟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神圣的仪式,你可明白?”
他说的极其真诚,甚至于对切腹流露出一股无限迷恋般的渴望,如同在试胆大会中的跃跃欲试。切腹后人若不能即可死去,会给切腹者造成巨大的痛苦,所以才会有介错的出现,在第一时间终结这种痛苦。而对于一个决意切腹的人来说,有介错诚然是好的,没有也无所谓,只不过将痛苦彻底完整的饱尝罢了。对死亡的追求超过对其他事物的渴求。
“但是,你完全可以活下去,活着回自己的家啊,难道不想与亲人团聚么?”
“回去?你不知道战争时期回去的生活有多艰难,火车拥挤不堪,致使有的婴儿被活活憋死,唯一的休息日也被取消了,一周七天的工作日,连妇女和孩童都变成劳动力了。这些都还不算,生活用品大幅度减少,食物是有限的,棺材也要多次使用,没有木炭冬天冷得要死。所有的娱乐休闲都被取缔,这样的生活,意义在哪里?与家人聚在一起,看着彼此苦不堪言的活着么?”
我仿佛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事一样感到极度不安。忐忑的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些。”
他挥挥手不再说话,这些话使我们同样感到疲惫。他毅然从腰中抽出尖刀,在裤子上抹了几抹,走出洞内,朝着日本本土的方向跪下来,行跪拜礼。我赶忙在他身后问道。“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你转达的话或者东西?”
他没有回头看我,说道。“那些东西没有意义,反而成了活人的累赘,死了就把一切全部带走就好了,恨我也好,爱我也罢,那是活着的人才配拥有的情感,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何必为自己曾经活过而留下痕迹呢,那是活人的想法而不是死人的。死便是绝对的无。”他说话的同时,脸上呈现出一股决绝的神情。
我看着他的背影,阳光倾洒在身上,勾勒出金色的边缘,有种说不出的神圣。我默默的来到他的身边,等着那“绝对的无”的降临。他脱掉上衣,叠整齐,垫在屁股下面。赤裸上身,一只手握住刀柄,另一只手托在刀柄下方,把刀刃抵住左腹。这一系列动作缓慢而流畅,他稍作停顿,闭起双眼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吐出。有了切腹的心意没有技巧也不能完成这一可怕的行为。切腹时必须紧握刀子,因为疼痛或者害怕会导致切的不够深,再加上内脏的弹性会抵抗来自外部的压力,使刀子容易划落,那么又要重新开始,反而加剧了痛苦。他要将肉体与精神完全统合在一起,归为完整的极限。刀刃抵住皮肤的地方,出现一个深深的凹陷,他猛的睁开眼从左侧开始从肚脐的上方一口气行云流水般向右侧深深的切去,一道鲜血像垂落的珠帘般从细长的刀口渗出。他将刀子扔在我的面前,抬起头,面部极其痛苦。我握着刀子的手抖个不停,他双手紧紧的捏住双腿,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不要向前或者向后倒下去,全身的筋肉因疼痛微微颤抖着,在等待我赋予的仁慈。我紧咬下唇,极力制止着双手的抖动,用刀尖对准他脖颈的大动脉准确的插了进去,血顿时像开凿出井眼的水一样从皮肉中喷溅出来。紧接着拉过他的胳膊抬起手腕,找到动脉再次将刀尖嵌进去。做完这一切后,我像失魂的人一样离开了他,他所期盼的“绝对的无”已经到来。那一刻,我想到了樱花,那种瞬间绽放又很快凋零的优雅的散乱方式与发生的这一切多么相同,那都是自己所选择的一种道啊。
手依旧颤抖不止。用刀探进皮肉的那种轻微的钝感以及碰到血管时微弱抵抗的感觉清晰的停留在指尖。我杀了他?不,不,我从痛苦中解放了他。那个“绝对的无”里有什么呢?是一种能消灭一切物质非物质的零么?可是零本身即是一种存在,如何消灭呢?我也无法去想象那绝对的空白,当我将头脑中的各种东西逐一去除归为空白的时候,空白也是一种有的存在,而不是无。那「无」到底是什么呢,我想不明白,也许只有陷入其中才会懂,可在懂得那一刻又绝不是无了。想不明白的事自是少想一些的好,思辨这种东西往往使我陷入更大的迷雾。我的精神上仿佛压了一块巨石,一块以我的经历、以我的意志形成的孤独的巨石。我竟然有些羡慕院长和那些伤员,不管生前有着怎样的迥异,最后共同选择携手同行,张开双臂拥抱死亡,不得不说这是一种绝大的幸福,穿过绝望的极限之后停留在我这个活人心中巨大的温暖。
岛上的居民似乎多数聚集在北端,他们挤在大小不均的洞穴中,眼神极度的惶恐,而在惶恐中又包含着十足的愤怒,因缺少食物而造成的脱水或者浮肿,其程度轻重不同的出现在每个人的身上。仿佛被生命和死神同时抛弃的人。一些日军穿梭其中,我问他们有关斋藤的情况,有的人摇摇头表示不知道;有的人说死了,早就死了;有的人则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不置可否。但态度都同样出奇的冷漠。这是怎么了呢?是因为斋藤已经死了而无法向我诉说,还是以目前的情况谁又会有心情顾及别人呢?或是我的儿女情长从某一方面招致他们的反感了呢?我一头栽入未知的深渊,想不出个所以然。于是便陷入无休止的自责中,那些明明灭灭的内心矛盾,或有或无的希望,支离破碎的心绪组合成我全部的意识疯狂的啃噬着我。我彻底失去了方向,走还是留,走要走去哪里,留要留在哪里。斋藤贯穿着我的全部思维和行动,如果没有他,我可能丧失了坚决要活下来的信心,如果没有他,我也许早已堕入这地狱,如果没有他,我连对他稍纵即逝的怨恨也无从谈起。而现在真的没有了他,我便像失去了磁力的指南针,在罗盘上毫无目的的旋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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