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北有个安秀才,自小饱读诗书,一心想着考取功名,岂料卷入一场科场舞弊案之中,被革了功名不说,人也差点死在狱中。出狱之后,安秀才便弃文从商,做些贩布的买卖贴补家用。
安秀才进仕之路被绝之后,便将一腔希望都寄托在儿子安子迁身上,自小便为他延请名师教习。安子迁也是争气,小小年纪便做得一手锦绣文章,扬州城里已是小有名声。年前还进了扬州城鼎鼎有名的正谊书院。安秀才见儿子及第有望,甚是欣慰。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安子迁学业层层精进之时,忽然患上了眼疾。这眼疾来得颇为突然,安子迁熬夜温书,困倦睡去,结果早上醒来,一双清亮剔透的眼仁不知怎地蒙上了一层薄膜,只能些微感知到亮光,却是什么也看不到了。
安秀才为此大为心焦,带儿子访遍城中大小医馆。医师们皆是束手无策。安秀才无法,只能将儿子从书院接到家中静养,自己在外面一边贩布一边奔波寻访名医。
且说这安子迁,正是活泼跳脱的年纪,忽然双目失明,脾气遂变得暴躁异常。一言不合就将下人打将出去,轻易不许人近身。安娘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也不敢拂逆了儿子的意思,只着人在暗中小心伺候。
这日家里的粗使婆子正在院里浆洗衣裳,忽然听得小少爷房里一声乱响,想是小少爷自己起身又撞坏了什么东西。
婆子忙轻手轻脚潜到窗边去看。
这一看不要紧,把婆子吓得倒退三尺。
只见房中安子迁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而他的眼睛周围,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人首鱼身的小人,小人手携尖钉,一下一下扎向安子迁的眼睛。
听得窗外声响,小人化作一团黑雾,又进入了安子迁的眼睛。
婆子连跑带爬地前去禀告安娘子。安秀才彼时正出门在外,不在家中。安娘子急得团团转,却是无计可施。最后还是婆子提醒,这样的事须得请大师作法,方得驱除邪祟。
安娘子忙带了婆子出门,一路上心焦如焚,连连催促车夫快些,车夫挥鞭如雨,往常小半时辰就到的山寺,今日却始终与马车遥遥相望。
天色向晚,一片寒鸦自林中掠起,盘旋于车顶。车夫挥赶不去,正自焦躁,突然之间,莽苍大地竟生生涌起一片大水,顷刻间就将马车车辕淹没。
眼看着大水一点点漫进车来,安娘子和婆子浑身湿透,偎在一处,只觉逃生无门。正垂泪间,忽觉周身一暖,大水、马车通通消失殆尽,安娘子和婆子正相偎坐在家里的床上,仿佛从未出门。
安娘子心觉有异,急忙去看儿子。还未到安子迁的房前,却见安子迁自己迎了出来,一双眼睛清澈透亮,仿佛未曾患过眼疾一样。
安娘子一时又惊又喜,抱着儿子迭声地感谢四方菩萨,婆子在一旁也是偷偷抹泪。
安子迁好容易安抚了母亲的情绪,这才缓缓道来自己这些日子的离奇遭际。
原来安子迁罹患眼疾不久,一天深夜,安子迁辗转难眠,忽然听得耳旁有人窃窃私语。安子迁本能地睁眼去瞧,却发现自己的左眼不知何时竟视物如常。只是右眼眼皮沉重,似乎有什么沉重之物压在上面。
安子迁欣喜异常,正待起身,听那窃语声又起,仔细望去,见床头站着一个人首鱼身的小人,正怒气冲冲地挥动尖钉吼道:“咕噜,小老儿罪孽深重,咕噜,必叫他父债子偿,咕噜!”
“咕噜,吾恨不能将之寝皮食肉。”右眼皮上传来声响,想是那小人的同伙。
那小人虽激愤异常,然而身躯渺小,即便是大吼在安子迁听来也是声如蚊呐。安子迁还待再听,忽然外间传来守夜的婆子一声喷嚏。
那喷嚏安子迁听来尤觉震耳,何况是两个小人。只见那立于床头的小人惊觉回头,迅速跑到安子迁耳后,揪着他的头发一飘一荡,人已经落到了安子迁的面颊之上。安子迁只觉得左眼一阵剧痛,便又回归到了黑暗之中。
安子迁心知这小人来者不善,唯恐伤及无辜,便做出乖张暴戾的样子,遣散了身边的伺候的人,平日也不许旁人随意亲近。每日故作假寐,偷听两个小人交谈,似乎对他父亲颇为仇恨。
这日安子迁听小人闲谈,似乎对自己偷养的黑猫颇为顾忌。安子迁有心告于家人知晓,谁知却被小人察觉。安子迁顿觉双眼剧痛,一时天旋地转,昏倒在房中。
且说安子迁再次醒来,只觉得室内昏暗,似乎天色已晚。而他的左眼之中赫然出现了安娘子和婆子的影像。
安子迁以为自己疼痛过度,出现了幻觉,忽然听得小人言道:
“咕噜,你说这妇人什么时候能觉察自己在她亲儿的眼壑之中?”
“咕噜,这辈子休想知晓!”
安子迁这才明白,自己刚才看到的并不是幻象,而是这小人施了法术,将母亲和婆子困在了自己的左眼之中。看着母亲和婆子深困其中而不自知,却一心记挂着自己的安危,安子迁不觉心中酸楚,竟落下泪来。
安子迁这里落泪不要紧,到了安娘子那里却是平地漫起大水,眼见得安娘子就要葬身其中,安子迁激愤不已,忽地出手如电,竟是一把将坐在左眼眼睫之处看戏的小人攫在手中,那小人触手黏腻,背上似有细鳞。
正在这时,安子迁于书院中偷养的黑猫忽然出现在窗口。望见安子迁手中的小人,忽地跃下窗台,一口就叼去了小人的脑袋。
另一个小人见此情状惊慌奔走,可哪里及得上猫儿迅捷,而未跑走几步,便也进了猫儿的肚腹。
安子迁此时已能视物,只是左眼刺痛,泪流不止。
那猫儿见此情形,忽然伸出粉嫩的小舌,轻轻舔舐过安子迁的左眼。安子迁只觉一阵温热,随着刺痛消去,眼泪也就此止住。
安娘子得知是那黑猫救了一家性命,一时又是感叹,又是羞愧。原来那黑猫是安子迁在书院之中捡到的野猫,因为全身毛色乌黑,众人皆言之不详,因而虽然安子迁苦苦哀求,安娘子却始终不肯让儿子抱来家中豢养。儿子病后,黑猫时常跑来探望,安娘子只觉是黑猫给儿子带来的晦气,二话不说将黑猫打出门去,自此黑猫便很少再见到在家门附近徘徊。
想到此番遭遇,若不是那猫儿相助,恐怕凶多吉少,于是连忙遣了婆子采买了数斤鲜鱼,自己亲自和儿子前去奉谢那猫儿不提。
却说安秀才自外间回转,见到儿子重见光明,自是欣喜异常,待听到那小人的诸般言论时,忽地醒悟此番儿子身受苦楚,竟是自己种下的苦果。
原来安秀才当初在书院苦读之时,因为日夜捧读不辍,双眼渐渐视物模糊。到了晚间即使点燃灯烛也无法看书。这时有人给他介绍一个偏方,说是只要将一千只鲤鱼的眼睛熬煮成羹服下,即可恢复如常。
安秀才求医心切,便信了。哪料到自己的眼睛没有治好,还造下业障,累及家人。安秀才悔愧不已。
经得此事,安秀才举家茹素,豢养黑猫至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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