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妈妈边走边回头说,天热,你们别过来,就在这里等我。
她是对我和孩子说的,我们站在老家对面的村院里,这个村院和我们家所在的院子隔着四五条田埂路,走过去也就五分钟。但妈妈知道,我们要走过去不是那么容易。
读大学开始,每年我只回去两次,寒假一次,暑假一次。近些年,父母也离开了内江,我回老家的时候更少了,有时候就算回去了,也不落老家的屋。我们一般落脚小姨家。
我现在站的地方叫大院子,大院子对面就是我们家所处的小院子。说是院子,其实也就五户人家,五座房子,围着一块水田散落成弧状。
上一次回家还是春节,但我只待了三天,年都没有过就走了。此刻心里有一个很强烈的声音:要回去看看。
于是,牵着2岁的女儿走上了通往我们那个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的小院子的道路。
原本五分钟的路程,在我们的脚下却成了一条很长很长的路。太难走了,尤其对我这双许久没有粘泥巴的脚来说。女儿一直在我的怀抱里,她还从没有粘过农村的芬芳的泥巴呢。
大院子延伸出的这一条田埂倒还好走,毕竟走得人多,草少、平坦。大院子有二十来户人家,保留农民身份的人家有那么几户。
靠近我们这个小院子的田埂就已经不能叫田埂了,连田都看不到,大块大块的农田全部长满杂草,半人高的杂草从田里蔓延到田埂上,密密葱葱地霸占着视野里的整片土地。
从上冲到下冲,十多块连在一起的水田里不见金黄金黄的稻谷,要么变成了干田,长满各种各样的草,要么盛着水,听说大院子的人在水田里养鱼虾。
路需要找,需要开辟。
我换了一只手抱女儿,叮嘱她马上要走一段困难的路,请配合我,顺势弯腰捡起一根晾衣杆长短的树枝,在前探路。夏日炎热,杂草丛生,正是蛇虫出没的时节。
我的脚步随着树枝的敲打缓缓向老家的方向移动,凉鞋完全湮没在草丛中,长的短的各种草叶或搔或割裸足的皮肤,走完一根田埂,脚背上、足踝上和小腿上便露出细长的浅浅的红印。
午后两点,烈日灼人,女儿额头上冒出豆大颗样的汗粒,我见她难受,加快了探路的步伐。
终于见到了我们家的房子,房前屋后同样被绿林包围。
连接五座房子的、曾经留下几辈人不知多少足迹的土路也被杂草封了。房前的那条路最难走,一块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妈妈见我们跟着她回来,赶紧过来帮我抱女儿,不然走回家我这双脚估计得上药了。
不止是田、土、路,连房前的水泥坝子里都长着十多株一米多高的野草,草根深扎在水泥地的缝隙里。
我好像把一辈子要见的野草都见完了。
它们以前所未有的令我恐惧的姿态出现在我的意识里。我是恐惧野草那旺盛的生命力,它们的生命越强大,意味着院落里人的生命气息就越微弱。这哪里是人住的村院,分明是草苑、树林,风一吹,它们就像在窃窃私语这个村院里遥远的故事。
事实也如此。我们院子里有六户人家,除了左边第一户尚存两个七十高龄的老人在家养老,其他几家全部移居城市。
乍一看,这个院落穷得令人不禁生起悲悯之心——矮矮旧旧的房子饱受风霜,像几个久病残喘的老人,在草木中记录光阴。
我们家的楼房是院子里修的第一座楼房,修好的时间是24年前,堂屋门前的水泥地上用碎碗嵌了一朵花,花的中央也是用碎碗片写的“1994”的字样。
实际不然,我们院里没有穷人,定居云南的开着装修公司,定居内江的买门面做起了回收废品的生意,定居成都的也开着装修公司、火锅店,另一个定居内江的开了一家茶楼。做生意的人有,公职单位端所谓的铁饭碗的人也有。他们的生意最少也做了十来个年头。
老板们只在过年的时候开车回来住两天,放几箱火炮,走走亲戚,给逝去的亲人上坟拜年。
年一过,热闹散尽,村院又复归平日的寂静。
我们房前是一块不大不小的水田,这块水田也滋养着其他几家人。早些年种植水稻,近十来年一到夏天便开着婷婷的荷花。听说,当年偶然栽下几颗藕种,时间让这几颗藕种生根发芽,蔓及整块水田,猛一看,果真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这块水田留给我们太多美好的回忆。记得水田旁原来种着两棵树,左边这棵是李子树,右边这颗是柳树。
夏天,柔细纤长的柳条裹着狭长的柳叶低低地垂到水田上,远处看是一副“万条垂下绿丝绦”的写意画。风一吹,柳丝袅袅飘动,有感觉极了。我们的祖辈给我的两个姑姑取名,一人名柳,一人叫树,可见院里的人有多喜欢这棵树。
柳树旁是一颗同样向水田方向垂着身枝的李子树。
李子成熟的季节,满头挂着的李果让人看着又爱又恼。这颗李子树的树干已经被虫啃出一个大洞,但还是果满枝头,它这是凭着不屈的生命力开花结果呢。人可不敢上去,上去了估计李子没下来,人倒下田了。也不敢摇树,除非树下面有人能准确麻利地接着果子。
后来我们真的接住了,三个小伙伴下田,拉起一张床单,一个小伙伴在地上用长杆子将李子一个个给掇下来。这颗老树上的李子又大又甜,吃起来爽口多汁,爽极了。
后来,记不起是哪一年,几个小伙伴吊着李子树的枝桠愉快地将自己的身体甩来甩去,只听“咔嚓”一声,连人带枝一同落进田里,这棵树的生命和使命好像就是从这时断在我们的记忆里。
在小伙伴吊树落水之前,李子树还陪伴着我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夏天的夜晚。
九十年代,农村没有空调,电风扇也不是非常普及。李子树虽然有一半身躯垂在田上,但它那庞大身躯的另一半足以撑成大半个伞蓬,李子树伞蓬下是一块难得的平坦较宽的土地,盛夏纳凉最是合适。

吃了晚饭,也不管有没有风扇,东家西家的人便拿着扇子和其他一切可以在纳凉时同时完成的活件:一个线团和两根钎子、一篮子包谷、一把干豇豆等等,坐在李子树下。农门阵便在“晚上吃的什么”的开场白中开始了。
3岁以下的孩子老实地呆在大人的怀里,有时候也不老实,将柳树枝折断,圈成一个柳条花环,戴在自己头上,或者将大人刚剥下的玉米粒撒得遍地都是。
3岁以上的孩子,七八个孩子,早就没了踪影,不知道是在这块田梗上跑还是在那块干田里跳,反正就想着水里的鱼、虾、青蛙。有时候也不出门,比如播放《新白娘子传奇》、《白眉大侠》、《甘十九妹》、《还珠格格》等连续剧的时候。
“汪汪汪”,粟么公家的狗朝我们狂叫起来,我的思绪被骤然带回到眼前的世界。
这入眼的是一地的惨淡,彼时的胭脂花、野地瓜、低垂的李子树、堆得像山一样的玉米棒已随风而逝。
恐怕要不了多少时日,此处真将人烟散尽,狗吠不再,满地遍野的只有荒芜。曾经被视为宝一样的田里,是长满了杂草还是其他什么东西,谁能说的清?
(图来自网络,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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