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歪

大歪

  大歪也长成了大龄剩男.

    都三十多了，还没找到媳妇儿。这应该是大歪的一块的心病吧，每天都阴沉着脸，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都是绕着他走。

    大歪在家里发飙了，竟把刚蒸好的一锅馒头倒到了粪堆上，这在村里都传疯了。那时候我们能吃上白馍都是烧高香了，大歪是有病了吧，竟把一锅白生生的馒头倒到粪堆上？

    村里人都到他家门口去看，还听见大歪嘶哑的声音在喊：都别过了……粪堆上馒头格外白，引得我们直流口水。大歪娘裹着头巾，穿着大襟棉袄，含着泪又把粪堆上的馒头一个一个捡起来，还用手细细的擦去上面的腌臜，那爱怜的眼神，像在看她那一个个孩子……

    大歪该找媳妇儿了，二歪也该找了，三歪也该了，还有四歪，排着队儿找媳妇儿。可媒人似乎把他们兄弟给忘了，连个媒茬儿都没有。

    破天荒的，有人来说媒了。老歪和媳妇儿商量了两天两夜，最后决定还是让二歪去相亲吧，就别让大歪去了。理由是，二歪高大帅气，估计一看就能相中；大歪长得个子小，怕人家相不中，如果黄了，再给二歪说，这个弯儿不好转，就怯兄弟两个都落一场空。

    大歪不干了，就把新出锅的馒头倒到粪堆上了。

    没办法，媒人出来调停了，就先让大歪去见见吧，实在不行，再说。

    结果，人家就相中大歪了。

    大歪媳妇儿长得好看，就是脚有点儿跛。后来听说，大歪相亲那天，人家好像就没在意他个子矮，只在意看他的腿脚有没有毛病，让他在街上走了好几遭，很多人看着，确认他的腿脚没毛病，就爽快的把亲事定了。

    对他们家来说，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婚礼办得热热闹闹，人多得都把门挤掉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屋老门不结实。据说大歪新婚之夜也没法上门，也不知道折腾了多长时间。

  大歪总算有了媳妇儿了，终于心有所属了。大歪再出现在我们记忆中时，一点儿也没有新郎官儿的意气风发，有的是中年人的勤劳和务实。黎明时候我们去上学，总能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扛着个粪筐在路上拾粪。

    大歪媳妇儿也很勤劳，每天忙里忙外的。按当地的风俗，结婚没多久就分家单过了，分二亩地，就算成家立业了。后来村里人都外出打工了，大歪不敢去，据说是觉得自己个子小，到外面怕被欺负。再后来，大歪也有了一儿一女，二亩地，四口人，日子过得更紧吧了。大歪在村里打听别人在外的情况，问了很多人，咬咬牙，跺跺脚，还是不敢出去。

    眼见街坊邻居都住上了高头瓦屋，大歪家成了村里的洼地。大歪是断了外出打工的念头的，就琢磨着在家干点儿啥。

    还记得大歪种菜那会儿，他总是起早贪黑到地里去伺候，就是对自己的儿子也没有那么尽心过。大歪媳妇儿把菜摘好，排成一溜，再称成一斤一捆，让大歪去卖。大歪拉个平板车，三里五村的走街串巷。那时候农村人自己都种菜，生意自然清淡的很。

    后来大歪又磨豆腐。做的豆腐还真不赖，细腻。人家要买豆腐了，大歪先说：你自己称吧，俺街坊在那边嘞。时间一长，大家都知道了，原来大歪不识秤。生意做的，也是赚不了钱的。

    大歪家的屋到底还是盖起来了。人家盖屋都是先盖堂屋，再盖配房；大歪是先盖的配房。盖屋用的砖，什么颜色的都有，新旧不一，蓝的红的掺杂着，一看就知道，那砖有买的，也有拾的。

    大歪媳妇儿很争气，村里的老人都这样说。即使家里这样，也从不和大歪生气；出门见人还不笑不说话。那份夫妻间的不嫌弃，少有。她的愿望似乎也特别少，不讲究吃呀穿呀的。但有件事，大歪媳妇儿是很真动心了。村里有个媳妇儿以前在山里待过，生了个儿子又回来了。现在儿子来看她，虽然那媳妇儿已经改嫁，但儿子一来，一家人亲得什么似的。大歪媳妇儿眼圈红了。原来她以前也是在山里待过，也撇下个儿子回来了。现在看着人家的儿子来看娘，想起了山里的儿子，心疼，哭得泪人儿似的。想去山里看看，但路远，又缺钱，哭了几场，也就罢手了。倒是村里人明白了，难怪当年相亲的时候不挑剔呢。

    大歪的儿子长大了，大歪也成了真正的老头儿了。与以前比起来，个子更小了。大歪还是硬撑着，弓着腰，愣是把堂屋盖起来了。与周围的屋比，不低。大歪脸上的皱纹比以前多多了，但似乎舒展了。

    屋是盖起来了，但厕所的墙却低得很。里面有人解手，胡同里的人都能看见。尤其是大歪媳妇儿，个儿高，胡同里的人总能看见。我们再上早读，摸黑儿的路上又总能看见大歪，背着个筐，已经不拾粪了，筐里沉甸甸的，拾的是砖头。

    过了有两三年吧，大歪家的厕所墙终于高起来了，胡同里的人再也看不见里面的人了。砌墙的砖，更什么样的都有，但墙却砌得规规矩矩，能看的出来，是花了不少功夫的。笔直的墙头，像个弯了一辈子腰的老头儿，现在终于能站起来做人了。

    大歪的儿子也到了该找媳妇儿的年龄了。他儿子遗传了他的小个子，但遗传了他媳妇儿的聪明，眉眼间都是机灵劲儿。大歪未雨绸缪，早就张罗着给儿子找媳妇儿。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成了。据媒人说，娘家要了好几万，在当时，三里五村少有。大歪不含糊，应了。我有一次到他家去，家里收拾的尤其干净，一样多余的东西都没有，倒像少些什么，屋里空荡荡的。大歪家的碗都带着豁口，真难想象，大歪从哪弄了那么多钱。

    大歪终于当爷爷了，喜得乐开了花。和儿子住在一个院子里，难免磕磕碰碰，大歪想和儿子分开住。可就一个院子，大歪决定再买个院子。大歪在村里转悠了两年，终于买了个院子。村里人都稀罕，大歪还有钱啊？

    大歪和媳妇儿搬进了新家。这是个极小的院子，只有三间堂屋和一间配房，连门楼都盖不下。三间堂屋人家买主好几年都不住了，就是危房。大歪会修补，修补了大半年。从外面看也没啥变化，但大歪说，住在里面踏实多了。

    安顿好了自己，大歪又开始盖猪圈了。这次猪圈盖得高大宽敞，村里人都说，大歪的猪圈比堂屋还排场。

    大歪就窝在那个小院子里，大家似乎都把他忘了，他在大家心里本来也就是若有若无的。就在大家悠然的生活着自己生活时，大歪突然死了。

    村里又一次传疯了，就像当年他把馒头倒到粪堆上一样，大歪是上吊死的，还是在猪圈里。很多人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上吊，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有人说大歪得了抑郁症，在死前那段时间一直都阴沉着脸，就如当年找不到媳妇儿一样；也有人说，他的表情一辈子都那样……还有人说，大歪不在堂屋上吊，是怕他媳妇儿以后害怕，堂屋是留给他媳妇儿住的；也有人说，大歪把猪圈盖得那么敞亮，不用用怪可惜的……

    大歪死了，儿女都成家了，也没啥；就是大歪媳妇儿，哭得死去活来的，好不伤心。村里人也没啥，唏嘘一阵子，就完了。

    自从大歪死后，村头多了个晒太阳的老太太，迎着夕阳的余晖，呆呆的望着远方，一声不吭，那就是大歪媳妇儿，再没了那见人不笑不说话的开朗了，木讷的表情让人觉得她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倒在粪堆上的馒头似乎还在冒着热气，闹洞房的喜庆劲儿还没散去，转眼间，只剩下一个脸皱的像核桃皮儿一样的老太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