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二十五家为一闾,想来当年东北闾建村时,住家已有二十五户之多。八十年代末期,东北闾已发展成两个小队,有六十多户人家,相对我们杨楼村,是个大庄了。
东北闾位于我们村的东北方向,与围滩河相邻。入秋或者初春时,整个村子便笼罩在水汽产生的晨雾中,忽隐忽现,看起来很是飘渺,犹如海市蜃楼一般。东北闾隔着我们村约有二里路,有几次上坡从它身旁经过,却从未进去过。麦秸苫顶的土屋,鸡犬相闻的村落,几个孩童嬉闹着跑过村头,安静而祥和,看起来跟附近的村子没有什么区别。
那年大旱。母亲种的两市亩棉花都耷拉了脑袋。土地干得冒烟,村东的季节河见了底,河床上干裂出一条条龟背纹状的口子,像是一张张亟待雨水的嘴巴,徒劳地张望着苍天。
庄稼是老百姓的命。看着已经窜出四片叶子的棉花打焉了,村民们都急疯了。秋后,这些棉花会是一份结实的收入,过日子的花销都指望着它。那阵儿,种一季棉花的收益远胜过种两茬麦子。从四月中旬母亲把泡好的棉籽种到地里起,整个人几乎长到了地里,唯恐错过了棉花生长的每个环节。看到棉花被干旱折磨得无精打采,她推出手推车,绑上两个很大的塑料袋子,让我跟着她四处推水浇苗。心急如焚的何止母亲,街上,马路上,全是推水的人群。有家道殷实的,推得是用铝皮制作的水桶,看上去铮明瓦亮,闪着银色的光辉。不光外表好看,装水也多,还不至于发生漏水。我家的塑料袋子就曾在推水途中无端地出现了破洞,水柱像喷泉一样呈弧形喷溅,进到地里,辛苦推来的水已所剩无几。母亲只好用线把破洞处绑好,后来也学着邻居用烧红的锯条烙补破洞。两个塑料袋未装水时皱皱巴巴的,像是打了补丁的硕大的猪尿泡,看上去滑稽可笑。
随着榆园水库储水的日益减少,抗旱保苗的战事收紧,村民们原本有序的取水有了抢水的势头。水库边上全是乌泱泱的人,几乎没有下脚的地儿。年长些的在库底用铁筲装上水,由身强力壮的青年提上去倒进盛水的用具里。家里有牲口的,都套上了马车拉水。脸盆、塑料桶、废旧汽车内胎,所有盛水的家什尽数派上了用场。水库内人声鼎沸,有几家为了争抢库底水洼的地盘,竟然抡起了扁担。推了几趟后,母亲怕我单薄的身子会在拥挤的水库边发生危险,便带着我去洗盐厂一个废弃的蓄水池里推水。
走过围滩河上的红桥,前面就是洗盐厂。围滩河里已断了流,河岸上长满了扬着粉紫小花的红荆条,黄须菜长势正盛,几乎把整个河床都覆盖住了。来洗盐厂推水的多是东北闾的村民。母亲说,因为他们隔着近。
村民们推水的速度始终与土地的焦渴程度保持着一定距离。前一推车水,半舀子半舀子地刚浇了棉花苗,可是后一推车进到地里,那浇过的地方竟看不到明显的水痕。每一舀子下去都能听到清晰的窸窣声,每一粒土壤都急切地张开了小嘴,咽下水滴的那一刻都情不自禁地发出了舒畅的低吟。
谁都明白,抗旱保苗就是保住钱袋。所有的棉花地里都是人欢马叫,全家出动,大人小孩齐上阵,比赶大集还热闹。推水的人们在路上急急赶着,跟日头较劲,跟时间较劲,跟传说中此时或许躲在云彩影里看热闹的龙王爷较劲。
几趟下来,洗盐厂那个遍生着孑孓的蓄水池很快见底了。那一趟眼看就轮到我们舀水了,可是池底留存的水只够装一辆车子。见此情景,母亲失望地撂下车子,长长叹了口气。那两市亩棉花苗再需要一车子水就能全部浇完,浇完这一遍,干渴的棉田就很有希望躲过旱劫,等到普降甘霖的那一天。
听到母亲放车子时的长叹,前面背身正要取水的一位五大三粗的大姨突然住了手,她转过身,站在池子边上等待接应的青年愣了,很不解地望着她。还没等问,那位大姨居然爬上了池顶,跟我母亲打了声招呼,然后对她儿子说:“这水,只够装一车子了。咱去别处推吧,你这位婶婶家的孩子还小。”
想着人家的棉花苗也同样受着煎熬,母亲很不过意,推让了一番,那对母子还是执意收拾好水筲推着车子去了别处。后来母亲对我说,这对母子是东北闾人,她认识那位大姨,是远近出了名的热心肠,曾在赶海抠蛤蜊时不止一次帮体弱者推过蛤蜊。
那年,浇过一水的棉花苗终于坚持到了大雨的降临。在电闪雷鸣里,看着世间万物尽情地吮吸着甘露,我想东北闾那位善良的大姨,他们家的棉花也定会有好收成吧!
时至今日,很多村庄消失了,有的是因为并迁,有的是因为动迁……我想尽管这些熟悉的村庄消失了,但那些淳朴的民风、平淡的相守、坚贞的爱情、善良的民心不会随着村庄的消失而消失,它们会依然追随着搬迁者重新驻守到新址,一代一代传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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