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前面讲了欧阳修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讲了他的“庭院深深深几许”、讲了“泪眼望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既然如此,又怎能错过他那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呢!所以我们今天就来聊聊他的千古名作——《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词云: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切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只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首先要说明的是这个词牌《玉楼春》,很多人都把它和《木兰花令》混为一谈。事实上到了宋代之后确实像苏东坡、欧阳修等人在作《玉楼春》的时候和《木兰花令》都按照一个格式来做。其实据学者考证,在唐五代的时候,《木兰花令》和后来的《玉楼春》并不一样。有人认为《玉楼春》其实是柳永所创,是为了写那些与他堪称知己的,虽然身陷风尘却有别样风采的玲珑剔透的女子们的,所以唐五代时的《木兰花令》应该是典型的长短句式,而《玉楼春》则是七言八句、五十六字,很像律诗的格式,但是它的格律、平仄和律诗完全并不一样。但是因为在形式上的这种七言八句跟诗歌的创作,尤其律诗的形式倒是挺像的,所以宋初的词人特别喜欢写《玉楼春》,尤其是欧阳修写作了大量的《玉楼春》的词牌,那么其中最典型、最优秀、最突出的毫无疑问就是这一首《尊前拟把归期说》,很典型。这是一首送别词,词人与他心爱的知己把酒告别,所以首句点出“尊前拟把归期说”,这个尊前的“尊”。通假字,通酒樽的“樽”,所以像这个最早的词集我们熟知的有《花间集》,其实还有一部非常重要,就叫《尊前集》。
“尊前拟把归期说”这毫无疑问是要离别,但离别时词人想安抚恋人的情绪,所以想提前把归来相见的日子说出来,以安抚对方那颗相思的心。可是只是“拟把归期说”,也就是想,但还没有,所以“欲语春容先惨咽”,他还没有说对方就知道他要安慰她。“春容”就是指春风一样妩媚的容颜。这是一个怎样玲珑剔透的女子啊!其实对方还没有说,想说什么都不重要,不论他怎样安慰她,他终是还要离开她的。所以尊前话别,词人还未开口,其实也无需开口,那个玲珑剔透的女子便芳容惨咽,露出爱恋终极的底色,一片伤心来。
所以“一片伤心话不成”,词人只能转入人生的沉思,“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啊!这一句突然的沉思和议论实在太过精彩,《世说新语·伤逝》篇记载说:“王戎丧儿万子,山简往省之,王悲不自胜,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啊’!”这是说王戎的小儿子夭折了,山涛的儿子山简去安抚他,见到王戎悲不自胜,山简就说:“孩子不过怀抱中物,还没有长大,所以也不必过于悲伤吧?”王戎答曰:“圣人是忘记人世间的情感的,而下愚之人是不能真正地体会情为何物的,世间有一类痴情之人正是你我这一类的人啊!”所以后来黄花岗烈士林觉民的《与妻书》里说:“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正见出他也是情痴、情之所钟之辈也!
所以这一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虽然是对眼前“欲语春容先惨咽”的沉思与感慨,但欧阳修一代文坛盟主笔力所及自是轻轻一点即囊括今古,写透世间情啊!所谓“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生死相许”,而风与月,而世间万物是不论生死的,唯有生命才论生死,唯有生命才论情痴啊!所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反过来,“人生自是有情诗,此爱同样不关风与月”,爱与恨的情感,唯生命与之相始终,唯人生与之相辅成。所以这一联的妙处,真是一语道尽万古情啊!
当然这一联的妙处,还有言之不尽之处,我们且放在后面再说。接下去看这首词的下篇云:“离歌切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离歌”是饯别宴会中唱的离别曲,而“翻新阕”是指按旧曲填新词。我们在说白居易的时候,说过他的《杨柳枝》词。说过他说:“古歌旧曲君莫听,听取新翻《杨柳枝》”。那么他写的《杨柳枝》词就是新翻曲,也就是欧阳修所说的“翻新阕”。这里词人为什么要说:“离歌切莫翻新阙”呢?其实这暗点出了那个女子的才艺,既然“尊前话不成”,那就“为君暂别歌一曲”吧!而且她的音乐才能一定是才华出众,因为她随时可以拿旧曲填新词、作新歌。
想来词人是久闻其用旧歌“翻新阕”的,所以她也一定能以当前景、眼前情谱写令人断肠的新曲。所以词人说“一曲能教肠寸结”。你若开喉歌唱,唱你心中新翻的词曲,不用听我就知道那该是何其的哀婉悲伤啊!莫唱吧!莫唱吧!如果你唱出来,我又怎能忍心与你诀别呢?所以词人最后故作豪放地说:“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伤心的爱人啊,不要再悲伤了,此时只需把满城的牡丹看尽,你与我同游相携,这样才会少一些至重的伤感,这样才能淡然无憾地与春风辞别。
欧阳修毕竟是欧阳修,在离别的缱绻、悲伤、凄婉中突然竟起豪放之语,一个“直须”,一个“始共”何等的跌宕有力。可是洛城花终有看尽,再容易也要与春风告别,所以豪放跌宕中其实又隐着重重的悲伤与慨叹。所以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论其此句说:“于豪放中有沉着之智,所以犹高。”这也就是大词人,大手笔的境界吧!当然即使“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的气势,既有豪放又有沉着之智,但终究最深刻、最被人传颂的依然是那一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这一句的深刻,我们前面已略有触及,但是我最后特别想用一个事例去证明这一句的深刻,甚至是它的深邃。
有朋友前两天问及,我们的情诗系列里能不能讲一讲温庭筠和鱼玄机的故事,其实我们在前面略有触及并未展开。而他们俩那比悲伤更悲伤的爱情故事,正是这一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的最好的注脚啊!鱼玄机原名鱼幼薇,又字蕙兰。在《全唐诗》中,女性的作品寥若晨星,即便上至武则天,下到烟尘女子,总共也不过有一百二十四位。这其中的传世名篇更是屈指可数,但能自成卷册的唯有鱼玄机、薛涛和花蕊夫人三位。而鱼玄机在其中又成就最为突出。事实上不仅是她的诗,她人生的命运也同样那样突出而惊人。
鱼玄机自幼聪慧,他的父亲是一个落拓的士人。在父亲的培养下,她五岁便能背诵数百首诗章,七岁能诗,十一二岁的时候她的习作就已在长安文人中传诵开来,尤其是被温庭筠发现,并不避嫌疑收她做学生。之所以说不避嫌疑是因为鱼玄机的父亲早丧,而鱼玄机跟母亲自幼只能在娼家聚集之地为人浆洗衣裳来维持生活。十一岁那年,才名已满天下的温庭筠以“江边柳”为题考教鱼幼薇。当时的小幼薇稍许沉思便脱口一律云:“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温庭筠反复诵读叹为神童,此后便主动为她指点诗作,成为他的老师,而且不仅不收她的学费,反而时不时地帮衬着生活窘迫的鱼家。
从此温庭筠和幼小的鱼玄机就成了一对莫逆的忘年交。在亦师亦友的相伴日子里,爱恋的种子悄然播下,而悲伤的种子,也同时悄然播下。失去父爱的鱼幼薇鱼玄机,对这个比自己大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对他对自己的教导与呵护,开始是感恩、是感激,后来自然而然地发展成爱恋。对于这种水到渠成的爱,温庭筠温老师当然心知肚明,可是他却不能接受。一来他虽平常痛斥礼法,藐视权贵,可当乱却礼法的师生之恋降临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他却难以迈过心中和世俗的那道门槛。二来有一道更深的沟壑,横在他和鱼玄机之间,那就是温庭筠长得实在太难看,而鱼玄机又长得实在太漂亮。
史料记载,温庭筠在当时被人戏称为“温钟馗”。《旧唐书》里记载说:“温庭筠貌丑且不修边幅。”故世人号之曰“温钟馗”,说他长得像钟馗一样,也就是说他长得太惊世骇俗,也太随心所欲了。甚至《北梦琐言》这部杂记记载说,温庭筠有个孙子擅长书法绘画,后来到四川本想凭借自己的一技之长到州牧门下做个门客,结果当面被拒绝,而理由就是他长得太像他爷爷温庭筠了,长得那么悲情也就被人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所以温庭筠面对年轻美丽的鱼玄机自惭形秽,他不知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有些爱与恨其实是不关长相、身世与出身的。
后来,温庭筠为了避开鱼玄机离开长安。那个秋天鱼玄机突然没有了温老师的消息,便写下一首《遥寄飞卿》。诗云:“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露清。月中邻乐响,楼上远山明。珍簟凉风著,瑶琴寄恨生。嵇君懒书礼,底物慰秋情。”字里行间满满的相思,可是这样的相思却没有回音,直到冬天幼薇也没有收到温庭筠的回信,于是她又写下《冬夜寄温飞卿》。诗云:“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疏散未闻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幽栖莫定梧桐树,暮雀啾啾空绕林。”一颗少女爱恋又哀怨的心跃然纸上啊!所以温庭筠收到信之后连连长叹,事实上他也是情痴,他也是情种,也是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之人。可是在那样的年代,那样的人生里,他终究狠着心选择了理性,选择了沉默。
后来温庭筠又回长安师徒二人重新见面,二人互有默契,谁都不点破心中那层一捅便破的窗户纸。有一天,师徒二人到崇真观中游览,正好碰到一群新科进士争相在墙壁上题诗留念。温庭筠虽然才名天下,却屡困于场屋。而年轻的鱼玄机却比老师更显不平之色,虽然是女儿身,她也愤然提笔在墙上做七绝云:“云峰满月放春晴,历历银勾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真是“恨不男儿身,敢教震山河”啊!温庭筠不由对自己的这个女弟子另眼相看,所以他后来撮合青年才俊与鱼玄机相合也是为了了却心中的一种遗憾。
于是在温庭筠的介绍与安排下,鱼玄机最终嫁于李亿为妾。但谁料想,李亿家有悍妻,正妻出自河东裴氏,是名门大族。初次见面,裴氏不仅鞭笞鱼玄机,后来更逼着李亿把鱼玄机赶出家门。李亿终究只是一个惧内的负心郎,他在裴氏的威逼之下,只能写下一纸休书,并把鱼玄机寄养在长安的咸宜观。开始还偶然来与鱼玄机幽会,后来终将鱼玄机彻底抛弃。于是在冷清的咸宜观中,鱼玄机写下了一首千古传颂的《赠邻女》。诗云:“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一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的哀叹,真是“此恨无关风和月”了!
此时温庭筠也已远离长安,鱼玄机后来便破罐子破摔,在咸宜观中做起了风流快活的女道士。后来不仅凭姿色风流放诞,甚至还与丫环绿翘争风吃醋,并失手打死绿翘,最终以杀婢女案被判死刑,临刑时年仅二十六岁。一代才女就这样香消玉殒,不知道远在异乡的温庭筠得知她那个美貌与才华并重的天才学生,竟以这样的方式告别人世间的时候,又会有怎样的悔痛与哀叹啊?真是“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啊!这样的人生悲剧,怎能说谁对谁错呢?只能怪命运将他们生错了红尘,只能怪“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可是,即便红尘与命运百般阻挠,百般为难,我想那个美丽的女子、那个才华横溢的鱼玄机鱼幼薇在赴死之前,心底一定有一个声音:“我是真的,真的真的爱过你。”说时依旧,有泪如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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