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年没回村庄。
魂牵梦绕。
疫情宅家的日子，最怀念屋后的山，屋前的路。那广阔的天地，漫山的盎然，是心中的神往之地。
终于回到故乡，只用了五六个小时。不过几年时间，交通竟便捷了这么多。想起初次从大山里走出，步行，再一趟趟转车，走过白昼和黑夜，吐得一塌糊涂。
这次回到故里，人又少了一些（老者又走了几个，去城里定居的年轻人又多了几个），田野又荒芜了不少（这些年，荒芜一寸一寸往家门口蔓延），鸟鸣繁盛却胜于从前（因为树木更高、更密，山里更静了）。
曾经的菜畦田垄、阡陌交通，均已不见。除了直通家门口的水泥路，只有一条蜿蜒小路，蛇一样在草丛里钻。
现代化进程，加速了村庄的消逝。
但我相信，有些村庄，会永远活在人们的心中，活在人类文明的纸页里。
2
其实是不便的。
买菜，买日用品，拿快递，都要往山下走十来里路。而后，得一步一步负重登山。远不及我在城里，手指一点，全球的好物，半小时都能送到家。
其实也是孤独的。
山上剩下的户数（甚至是常住人口数），屈指可数，且南边一个，北边一个，零星散落。胆小点的，到了夜里，所有的专注力都在抵抗屋外的黑夜和想象的鬼魅。
甚至也是不脸面的。从外在到思想的不脸面。
新式的现代化生活排山倒海式挤兑或替代了过去的生活。人们争相奔赴城里做新时代的城镇人，亦有少数赚了大钱的，回来建气派别墅，如同锦衣不夜行。这两类，回乡讲起现在，或者出去说起故乡，都是脸面的吧。
山里的思想，亘古难变，依然陋习盛行，依然攀比成风，依然封建狭隘。
但我依然热爱这方土地，几近固执。
即使她满目疮痍、所见皆成荒山废墟。
即使人人都厌恶她，逃离她，丢弃她，遗忘她。
我依然迷恋她。
在模糊里感受真实，在粗砺里感受浪漫，在丑陋里感受美丽，在冷漠里感受温情。我尝试剥开那粗糙的生活外皮，像剥竹笋那样，一层一层剥下去，去探寻那掩藏在深处的笋芯。那白嫩无瑕的芯子，是生命的本真，也是隐藏在艰辛生活下的每个人的心灵和灵魂。它像金子般闪亮，又像暴风雪般凛冽阴冷，它是矛盾的统一。它是朴素的，真实的，不表露的。它像谜一样吸引我去触摸和探究。而我，长了这么大岁数，走了这么远的路，过了这么多年，才明白。
我像旧时的遗老守着过时的庙堂，久久不能忘怀，更不能放手。住在旧房子里，睡在比自己年龄还大的旧床上，盖着旧时棉花做成的旧被子，吃旧灶膛里柴火烧出的饭，看旧时的山林，怀念着旧日的时光。除此之外，我还爱捡拾和拍摄旧物，旧时的坛坛罐罐，祖母留下的旧茶盘、旧凳子、旧容器、旧橱柜，但凡有点岁月的痕迹，都能让我一见钟情。
其实换新并不难。但空间总是有限的，如同一个人的心灵。新东西一旦涌入，旧东西便无处安放。同样，太多的旧物不肯舍弃，那么新东西便无法进入。如此，我们便年复一年地守着旧地方，用过旧物件，过着旧日子。
如果我城里的朋友来，我也就这样不那么脸面地招待他。
但我很想说，这是我最爱的方式，如果我肯以这样的方式邀请并接待你，那至少说明你在我心中的地位。
3
我常在想，为何这片贫瘠的土地总让我觉得美。
我看她在雨中、雾中、晴日中，甚至雪中，都别有一番风情。有时候我会多情又自负地想：多少年来，祖祖辈辈，甚至更为久远一点，我的祖辈们还未迁徙至此，有多少人看见她的美？我应该是最懂她的那一个吧。
这种懂，并非与生俱来。如前所说，我要慢慢长大，然后走很远的路，看过外面广阔的世界，才能回头发现这里的宁静与磅礴、温暖与美好。
因为我已把生存的苦难狠狠地甩在了身后，我一次次远行，便一次次制造出渐行渐远的距离。这种若即若离，让村庄在我眼里和心中如同水中月镜中花，美得与众不同。而当年的日日相守，以及那一直在日日相守的太多人，拥有着这美，却从不自知（大抵，这也是我们总要旅行的原因——美，总是在别处）。
就比如这一天夜里，我突然间发现，这暗黑的夜里，那一轮圆月挂在对面黑黢黢的山头，明亮又安静，仿佛一个胖娃娃的笑脸，要伸出手来逗你笑似的。不由得放下一切，包括心中的浮尘杂念，安心地看起它来。可是这轮圆月，在过去的日子里，那么多个春夏秋冬，不都是这么挂着的吗？从这边山头出来，慢慢升至头顶空中，再由那边山头落下，一个完美的抛物线它不知画了多少回？
比如这一天清晨，天边的红霞微抹，昭示一个如同往常的晴日。我放下了我的自律，把打开的电脑又合上，准备贡献这一个早上的黄金时段给太阳。为了看得更仔细，或留存得更久远，我两台手机同时上阵，一台拍延时摄影，一台拍照片和短视频。我就这样站在楼顶慢慢等待。终于，几十年了，我头一次在村庄里看到了日出的全过程。它是那么柔美又壮阔，让我整个人完全沉醉和浸泡在这美里。我当时想，有了这一次日出，就算这一天一事无成又何妨。
我把视频发到朋友圈。之后，我像一个外人观赏一个陌生的地方那样看了一遍又一遍。我依然还是觉得她美，美得有点陌生，也美得无与伦比。
我那些城市里的朋友们啊，都在感叹这样的仙境美不胜收——是的，评论用词最多的是“仙境”——可我做了几十年的“神仙姐姐”，今天才是头一回发现她的美。我一边羞愧，一边感到万分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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