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至七月,过了初伏,城里开始闷热起来。
吃完晚饭,洗过碗,老杨拿起蒲扇,出门照惯例来到江边溜达。
傍晚,城里热气渐消,江边上来散步吹风的人不少,夕阳最后一抹余晖,还留在远处山尖,江面上微微泛着金光。
不时吹来的阵阵江风里,混杂着一股水草和香樟树的气味,闻起来让人十分惬意和放松。
他摇着蒲扇,沿着江边公园的小道,慢悠悠迈着步子。
老杨今年虚岁七十,退休已经快十年,老伴儿前年得肺癌走了,儿子毕业后就在武汉安了家,隔俩月带孙儿回来看看他。
几乎每次回来,儿子都会劝老杨搬到武汉跟他们一起住,担心他年龄大了,出事生病不好照应。
“武汉佬说话太冲,我听不惯。”
每回提到这事儿,老杨都摆摆手。
按旁人的眼光来看,老杨这辈子算是值得羡慕的,农村出身,全凭自己,四十五岁干到了县财政局一把手,按副处级待遇退休,每个月退休金就有六七千,儿子是武汉一个大企业的老总,资产千万,孙儿又在省内数一数二的大学念书。
要换做普通人,做梦只怕都还咧着嘴,但认识老杨的人都知道,老杨不爱笑,即便是老杨的儿子,也从没见他真正高兴过。
朋友邻居私下里都猜,老杨心里指定有什么疙瘩。
老杨心底,确实有个疙瘩,已埋藏了近六十年,成了心病。而病的根源却只有他心里知道,从没对第二个人开过口,所以,这病也无人能医。
老杨家里原本有个妹妹,小他三岁,十岁那年夏天,大人们都跟着生产队去了地里,他带着妹妹去河里捉螃蟹,谁知妹妹竟意外掉进了小潭里,在他面前淹死了。
事后,爹妈没打他没骂他,但他却落下个毛病,整夜整夜的做噩梦。
梦里,有时候他看见妹妹从屋里水缸中爬出来,小脸泡的浮肿,嘴唇乌黑,死抓着他的手,仰头哭喊着问他。
“哥,你咋不救我啊......”
有时候,老杨梦见掉到潭里的是自己,他在水里挣扎扑腾着,想露出头呼吸,一只手却抓着他的脚脖子,拼命往水底拽去,他低头一看,脚下竟是妹妹苍白的脸。
自妹妹溺死之后,几十年里,老杨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每逢清明除夕,他也从不敢去妹妹坟前祭拜。
沿着江边走了将近一公里,老杨觉得腿有些酸了,停下步子,扶着膝盖,坐到了一旁草坪的石凳上。
这时,天已完全暗了,沿江路灯开始一盏盏亮起,不远处,几个小孩在江边浅滩上嬉戏,传来阵阵稚嫩的笑声。
对着广阔的江面,他两眼放空,出神地望着远处,手里的蒲扇越摇越缓.....
2.
“建国,今天大队集中打草,我和你爹都得过去......”
母亲背起背篓,边找着镰刀,边向十岁的杨建国叮嘱。
“你在家照顾好妹妹,别出去瞎晃!”
“晓得。”
杨建国趴在桌上看着书,头也不抬。
“奇了怪了,咱家好几把镰刀放哪去了?”
母亲在一堆锄头和铁锹里翻了半天没找着,自言自语地说。
“我知道在哪!”
妹妹巧玲自告奋勇,放下怀里的花猫,一头钻进了迈不开脚的杂屋里。
不一会,她便抱出了好几把镰刀,圆圆的脸蛋和额前的刘海上却沾上了几块蛛丝,飘来飘去惹得眼睛都快要睁不开,由于腾不出手,她只好努起小嘴,猛地朝头顶吹着气。
“傻丫头。”
母亲被女儿憨态可掬的样子逗笑,接过镰刀放进背篓,伸手帮她抹开了头上的蛛丝。
“我们走啦,你俩在家里看好门。”
巧玲连点着头,又跟着爹妈到了门口,冲他们挥挥手,才重新走回屋里,逗起了花猫。
时已入伏,天气燥热,农村的正午不起一丝风,院里核桃树上的几个知了更引得人心烦。
巧玲的额前微微冒着细汗,平日活跃的花猫,对她的逗弄似乎也没了什么兴趣,眯着眼躺在桌下。
她瞅了一眼哥哥,杨建国正趴在桌上专心看着一本《三国演义》,好像一点也不感到无聊,于是走了过去,扯着他的袖子央求道。
“哥,带我去后山捉螃蟹呗。”
村子后山里有一条小河沟,由于山谷两边茂密树林的遮挡,河水清凉,石头底下还藏了不少小鱼小虾,在夏天,村里常有孩子们过去玩耍解暑。
经不过巧玲的软磨硬泡,杨建国只好放下书,去杂屋找出一个竹篓,牵着妹妹去了后山。
到了河畔,巧玲立刻兴奋的像个小鹿,脱鞋跳进了河里,溅起一圈水花,浅浅的河水直没过她的脚踝,一股清凉瞬间从脚底腾起,驱散了身上的燥热。
“哥,快看!”
忽然,巧玲一声惊呼,冲着哥哥喊道。清脆的嗓音像是一串被风拂过的银铃,在静谧的谷间回荡开。
“好大一只螃蟹!”
“盯紧,别让它跑啦!”
杨建国几下卷起裤腿,提着竹篓,小跑着踏进了河里......
棉花糖般的白云缓缓在蓝色天幕上流动,盛夏中午的后山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溪水潺潺,鸟叫虫鸣,不时还伴随着几声惊呼和嬉笑声响起。
那是一九六二年炎热而漫长的夏季当中普通的一日,却成为了十岁的杨建国余生当中,噩梦的开始。
3.
“扑通...”
一阵水花声打断了老杨的思绪。
他回过神来,循着声音望去,正是刚刚那几个小孩的方向,只是此刻几个小孩都停止了嬉戏,呆呆地站在岸边,望着水里。
借着路灯,老杨隐约看见两只胳膊在离岸一米的水中扑腾着,一颗小脑袋在水面上起起伏伏,被浪潮带动着,离岸边越来越远。
有人落水了!
老杨心里一紧,立刻起身跑了过去,不过二三十米的距离,却让他心跳急剧加速,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飞快地向周围扫了一眼,附近竟看不到一个行人!而这处河段恰好又是一个小的回弯,连通另一条内河,向内凹进,远处的行人根本看不到这里的情况。
地上怎么连根长点的树枝都没有!
老杨急得直跺脚,扔下扇子,就要下水,但双脚却如同钉在了地上一般,半步也迈不出去。
妹妹淹死之后,老杨对水产生了一种很深的恐惧,几十年里再未下过河,每次在电视上看到暗绿的水面,他都会突然觉得胸闷,无法呼吸,立马就调换了频道。
这时天色已暗,面前的区域江水漆黑如墨,根本无法判断水深,瞬间又勾起了他内心深处的恐惧。
晚间,江风也渐渐大了起来,吹起层层细浪,轻轻拍击着岸边,老杨觉得每一下都似是拍在了自己的心上。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双腿正在止不住地发抖,胃里也在翻腾着,想要呕吐。
此时,落水的小女孩已离岸边三四米远,由于呛了不少水,整个人看起来已经不剩多少力气,像个精疲力尽的落水小猫,只是挣扎着将手伸向岸边,用一种绝望却又带着乞求的目光,望着老杨。
这个眼神让他浑身一颤。
......
又是一只大家伙!
巧玲轻轻翻开石头,一只通红的螃蟹静静伏在水下,个头几乎有她的拳头那么大。
她看了眼哥哥,杨建国正撅着屁股,在另一边仔细搜索着河底。
这一次她不准备叫哥哥帮忙了,她要自己亲手捉住这只大螃蟹,好向哥哥炫耀一番。
巧玲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缓缓向着那个大家伙靠近,但就在即将要按住它的时候,这个家伙突然察觉到了危险,一溜烟地往前逃走了。
她心里一急,忙向前追去,两眼紧盯着螃蟹逃走的路线,想要冲到前面拦截住它,可脚下的石头突然一滑,她整个身子都朝前扑去,滚下了山沟。
一声尖叫忽然从身后传来。
杨建国猛地回过头,巧玲却已不见了踪影。
“巧玲!”
他大喊一声,一把扔下手里已经装满了螃蟹的竹篓,追了过去。
往下一望,妹妹巧玲已经掉进了小潭里,正挥舞着双手在水里扑腾,拼命地想把脑袋浮出水面。
杨建国心里咯噔一下,刚才自己全身贯注在搜寻螃蟹,竟没注意巧玲已经走到了“黑潭”的边缘。
这个小潭大致成圆形,半径四五米,水呈暗绿,村里人都叫它“黑潭”。
老人们常说,这个潭里不干净,在三几年闹革命打地主那会,村里有一户姓王的地主,一家四口在这潭里一齐投了河,地主婆肚里还怀着孩子,那地主家四口人化作了水鬼,就藏在这潭中,要找到四个替死鬼方能超生投胎。
大人们常以此来告诫村里的年轻人和小孩,不要来这里玩水,并且还声称邻村的杀猪匠陈跛子,年轻时在这潭里洗澡,左脚被水底伸出的一只手抓住,用尽了全身力气方才逃脱,所以左脚才落下了毛病。
杨建国记得,每回家里杀完年猪,席间,陈跛子喝过三四两酒,便会一提裤腿,踩在凳上,露出左腿脚踝处的两道疤痕,如同展示军功章一般,得意地向同桌众人说道:“嘿,那王地主下手还真狠!...”
水鬼的传闻,妹妹的呼救,让十岁的杨建国呆立在了原地,不知所措,眼看着巧玲逐渐失去力气,慢慢沉入了水底...
巧玲那双绝望、惊恐又带着乞求的眼睛,每晚都会出现在他梦里,盯得他脊骨发寒。
......
4.
猛一咬牙,老杨迈出步子下了水。
尽管已是夏天,夜间的水温还是有些冰凉,刺得他一个激灵。
老杨双膝微屈,双脚一前一后在水下小心试探着水深,慢慢向着落水的小女孩靠近。
果然和他猜测的一样,这块区域水下是个斜坡,刚开始水面只齐他的膝盖,可随着不断地向前移动,水已经逐渐淹没到了他的胸前,使得他的呼吸也粗重了起来。
万幸的是,这片回弯江水流速并不快,小女孩落水后没有被带的很远,老杨此刻隔她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他清楚的看见,孩子呛水过多,身子已经不再动了,整个人浮到了水面上。
必须马上救上岸进行心肺复苏!经验告诉老杨,这种情况下,晚半分钟,人可能就救不回来了。
他伸出手,努力想去够小女孩飘起的衣服,可还是差那么一点点,此时水已没过了下巴,江水不断地拍在脸上,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脚下的触感告诉他,水下已经踩不到底,很可能有一道陡坎,他谨慎地一点点向前挪动,仿佛踩在悬崖边缘。
十公分!
五公分!
就在老杨即将够到她的时候,一道回退的暗流突然从背后涌来,老杨心里一沉,暗叫不好,整个身体却已被这道暗流带着向前扑去。
脚下骤然踩空,江水瞬间淹没到了头顶,从鼻子嘴巴灌入,老杨呛了口水,剧烈地咳嗽起来,本能地双手扑腾着,想要把头浮出水面呼吸。
双手胡乱挥舞中,他忽然感觉右手碰到了一条细细的胳膊,他一愣,毫不犹豫地抓紧了这条胳膊,用尽全身力气往回一带。
小女孩的身体被这一股力带着向岸边飘去,在水的反冲力下,老杨离岸边却越来越远。
七十岁的身体经过这一番折腾,已经筋疲力尽,他甚至连胳膊都已抬不起来。
模糊间,他听见身后岸边方向传来一阵叫喊声。
有人来了......
这孩子应该能得救了吧。
老杨心想,身体也彻底放弃了挣扎,逐渐往水底沉去。
无边的黑暗瞬间包围住了他,脑部的缺氧甚至让他产生了幻觉。
他看到姓王的地主一家化成的水鬼向自己游来,如同发现了等待已久的猎物,脸上还带着残忍的笑容。
“巧玲这丫头,当时肯定很害怕吧。”
想起打小就怕鬼的妹妹,被自己丢在了那个小潭中,老杨心里如同刀割。
“对不起,巧玲,哥哥应该早点下去陪你的......”
老杨心想,缓缓闭上了眼。
“哥哥!”
一声清脆而熟悉的叫声突然从身后响起。
老杨心头猛地一颤,瞬间睁眼,回过了头。
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巧玲正站在岸边,朝着自己伸出白白嫩嫩的小手,露出的半截胳膊如同莲藕一般白净。
“哥哥,快过来!抓住我的手!”
她焦急地朝老杨喊道。
不知从哪里生出的一股力量瞬间涌遍全身,老杨霎时间清醒了过来,从未学过游泳的他,竟然双手双脚并用,以一个类似狗刨的姿势向着巧玲游了过去。
在抓住那双温暖的小手的一刻,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
5.
等再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自己已经躺在了岸边的地上,周围围满了一圈人,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蹲在自己身旁。
“醒了,醒了!”
人群里一个人喊道,又有更多的人围了过来。
“老爷子,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医生问道。
老杨慢慢坐起身子,活动了一下腿脚,发现身体没什么异常,就是眼角止不住地在流泪,他摇了摇头。
“没什么不舒服,医生,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暂时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呛水过多,已经被救护车送去医院处理了,多亏了您及时把她救上岸,再晚一会儿,恐怕就抢救不过来了。”
老杨闻言松了口气,缓缓站起身,穿过人群,朝岸边走了过去。
“您好,我们是地方台的记者。”
一名女记者带着摄像师拦在了他面前,她伸过话筒,面带微笑,一脸期待地问道:“老英雄,您这么大岁数了,还不会游泳,为什么依然敢下江救人呢?”
老杨愣了愣,看着岸边某个地方许久,回答道。
“我没救人,我是在救自己。”
说完,他捡起下水前扔在岸边的蒲扇,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一头雾水的两个记者站在原地。
回家的路上,老杨拧干了背心,依然慢悠悠迈着步子,摇晃着蒲扇。
明天该去给巧玲扫扫墓了。
他心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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