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座山,山顶有2孔窑洞,四周是低矮的土墙,围墙里面是一个温暖却荒凉的土院,院子的东北角有一个鸡窝,鸡窝旁边放着一个精致的笼子,笼子里养着一只红眼睛的兔子,院子的西北角,一颗陈年的老枣树孤独地矗立在那里。
盛夏的午后,山上冒着黄土高原特有的甘草和土腥气息,远处山脚下耕牛的哞叫声、驴子的嘶鸣声交相辉映,山坡上母鸡咕咕的叫声合着夏蝉不住的鸣泣,我从奶奶家的炕上爬起来,揉着惺忪的眼睛,看着奶奶的三寸小脚摇过来晃过去,一会喂鸡,一会扫地,一会纳鞋底,一会又打开她的落地箱子,细心地把箱子钥匙包在手绢里,藏在身上。
这些景象就像电影画面一样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中,而这一幕发生的时候我只有3岁。
3岁的我总是梦见奶奶去世了,便在梦里哭醒了。直至今天,那种悲伤、无助、痛苦、绝望的情感依然历历在目,犹如昨日。
奶奶说着浓重的乡村方言,但是我从来没有听过如此动听和温柔的方言。奶奶没有文化,但她给我讲狐狸精的故事、山村鬼怪故事、还有狼的故事,那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好听的故事。
后来到我上了小学,奶奶只能坐在炕上了,她的小脚无法支撑身体,每次我去山上探望她,都会撩起门帘站在门口,不说话,等着奶奶发现我,她看到我的那一刻,浑浊的眼睛都会出现亮晶晶的光芒,她用最灿烂、最美丽的笑容来迎接我的到来,并亲切地称呼我的小名。
这个时候,天上的太阳都会异常温暖,这个漆黑黑的小窑洞,装载着满屋子的爱。
这样的游戏,在我和奶奶之间出现过无数次,每次都很新鲜,她喜欢看我神秘兮兮的样子,我喜欢看她眼睛里的星星。
接着,她会兴高采烈地给我讲山上发生的事情,邻居们的故事,隔壁弟弟的事情......她说她想我,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能看见我,说着她的眼泪默默顺着脸颊落到她斜襟子棉袄上。
奶奶家很穷,自我记事起,他们搬了很多次家,每次都在山顶上,奶奶裹了小脚,更是没有机会出门。生活用水都要爷爷用扁担挑着,走很远的路。每次看到爷爷挑水回家,我心尖总是出现一丝尖锐的痛。直至如今想起爷爷奶奶,那一丝痛略过,还是那么真切、那么深刻。
我也不知道自己几岁时,便许愿,“等我长大挣钱了,一定要给奶奶买一个山下的房子 ,让她方便串门,不用爷爷再挑水”。这样的念头,多次萦绕心头 ,不熄不灭。
想起来,喉头如堵了一团麻,头昏目眩,止不住眼泪涌入眼眶。
只记得奶奶总是说起我3岁的时候,总喜欢拿个小铲子在地上挖土,可以玩以一上午。
奶奶感觉奇怪,就问我:“一前晌,你就是在务单儿,作甚嘞?”
我就说:“我在挖井,挖出来的这些土,就造个大房子呀“。
奶奶又问:“你做的地方叫谁舍呀嘞?”
我说:“给娘娘舍,爷爷也不用担水哩 。”
奶奶笑着说:“哦,歪了我可是要多活几年嘞,享我娃的福。”
每次见面,奶奶都会讲这个段子,每当这种时候她脸上总是洋溢着骄傲又期待的神情,这个神情早已刻入我的生命,此生不灭。每次下山回家的路上,我都要将自己的愿望温习一遍:等我长大挣钱了,一定要给奶奶买一个山下的房子。
自我记事以后 ,逢年过节,母亲帮我准备了一些吃的用的东西,我就兴高采烈地背着去奶奶家。我只记得山上的邻居们都夸我有良心,夸妈妈善良。
可是就这一点小小的幸福,内心的归宿,精神的寄托,就在我上初二的那个夏天一切变为乌托邦。那年,奶奶丢下我 ,撇下贫穷的爷爷,离开了这个无奈的世界。过了一年,可怜的爷爷也跟随奶奶而去了。
山上再也没有我留恋的人了,再也没有星星了,再也没有童年了,听不到后山的牛叫,看不到荒凉的土墙,还有那爬满好看的皱纹的脸了。
他们等不到我长大,就一个一个,从我生命中急促地退了场,连一声招呼都不打。
葬礼上,邻居们说奶奶临终之前还在呼唤我的名字,但是邻居们谁也没敢做主去叫我。
我的心又是一阵尖锐的痛,整个脑袋就像个实心的球一样,嗓子里像有个千金重的铅块堵在那里。这是我在梦里预演过多次的场景 ,这痛和梦里不相上下 ,难道这也是梦吗?我狠狠地敲了几下近乎麻木的脑袋,然后 ,逃也似的离开。
从此,我再也没有山了,也没了愿望。
(文中所讲的“爷爷奶奶”不是我亲爷爷奶奶,是我母亲请来帮忙照顾我的。山上的爷爷是一名环卫工人,奶奶是家庭妇女,她终生未育。贫困只是奶奶苦难生活的一部分,她是个苦命的女人,连同和爷爷的婚姻都是众人随便搭配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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