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爹走的那晚,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木习有种隐隐不安,早上,床头电话骤然响起,木习的心提了起来:爹走了。爹用最后一丝气悠了好久,等他最疼爱的女儿,可是电话线被雷电掐断,木习没能见爹最后一面。
娘走时,木习有种预感。回到单位,把该做的事调换提前完成,忙完已快上午十一点,木习想,干脆吃完午饭再回去,正端着碗,床头电话又如爹走那年骤然响起,木习没能见娘最后一面。
天意吗?这成了木习心头永远的隐痛。
爹和娘都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目不识丁,爹在小河东边,娘在小河西边,是媒人将爹和娘牵到了一起。
爹有手艺,爹的爹很早就不在,木习对奶奶没印象。娘说,奶奶老实本份,奶奶和娘从来没吵过嘴,奶奶在木习很小时就不在了。
木习童年的记忆中,爹常年早出晚归。无论多晚,娘总会拿家里藏着的鸡蛋下面,给爹补身体。那时穷,一家人的重担压在爹身上了。每次,木习便会从睡梦中被摇醒,爹总会留点给木习,面的味道木习不记得,但这样的场景却一直烙在木习的脑海里。
娘胆小怕事,从不与村里人吵架拌嘴。喂猪,喂鸡,种菜园子,家里,牛、猪、鸡、猫、狗陪伴着木习整个童年。
木习的老公说,这辈子,他最佩服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娘,第二个便是木习的爹,佩服木习爹的耿直、大气、明事理。
在木习上小学时,爹不再早出晚归,在家自己开了个窑厂,做青瓦。那时有点手艺,能养家糊口就不错了,挣不了钱,放在现在,木习的爹一定是个大款。
做瓦是个纯手艺活,窑厂离家不远,就在道场的前面一点,到处都是带粘性微黄的土,木习最喜欢在晴好的天气,去爹的窑厂。
网图拼接侵删木习看着爹一点点把拌好的土做成泥土台子,然后用细钢丝弓切割成一长片,围在一个瓦模具上,把接头处的泥压紧粘牢,然后像玩魔术般,左手转动模具,右手用一个弧形工具打压并抹平坯泥,不时沾点水磨光表面。
模具有三条突起的木棱条,爹轻轻把模具放在平整的地面,松开扣卡,瓦坯就放在平地上了。等瓦坯干透了,顺着瓦坯内三条木棱条印痕,轻轻一拍,就散开成三片瓦坯。
爹总是让木习去拍瓦坯,木习特别喜欢听拍瓦坯时那种声音,清脆而有节奏,木习拍完一摞摞码好,等爹在窑里烧成青瓦。烧瓦时爹有讲究,不允许木习去看,烧好了出窑时才可以看。
爹收拾好后带木习回家吃晚饭,木习一只手牵着爹,另一只手拂着一路的茅草枝条,看村子里屋顶炊烟袅袅,一缕一缕,慢慢消散在天边,两条小辫子一蹦一跳。
网图拼接侵删娘最喜欢去菜园,木习也喜欢去。
爹后来不做窑了,在生产队挣工分,一天十分。木习放学后,娘一定不在家,木习把书包往门锁上一挂,穿过几条田梗,径直朝菜园而去,娘瘦弱的身形,弓在茄子或辣椒棵丛中。
一见木习,娘疼爱地喊着:“木习,自己去看有没有嫩黄瓜。”木习便一溜跑到菜园下,在开满黄花的黄瓜藤里扒拉。
“娘,好多啊。”木习惊喜地喊着。
木习分开还开着小黄花的黄瓜藤蔓,伸手摘下弯弯如月的白绿黄瓜,嫩嫩的,带着小刺尖。木习左手臂一弯,右手拿着黄瓜顺着左手衣袖一拉,“咔嚓”,一口咬下去,味蕾瞬间打开。
菜园里可以看见家的大门。全村的菜园都在这座山的朝阳面,春夏秋三季,姹紫嫣红,生机盎然。青、红相间的辣椒挂满树头,绿葱葱的韭菜如士兵列队,整整齐齐。紫色的茄子、绿油油的白菜、萝卜、西红柿、架子上垂下的缸豆、丝瓜、鹅眉豆……各种应季时蔬在娘的菜园子里播种、发芽、成熟。
“木习,回家了。”娘喊着。木习乖巧地帮娘提着满满的菜蓝子,带着满足感,牵着娘的手回家。
爹和姐都回了,爹用火柴点亮煤油灯,罩上玻璃罩,有煤油燃烧的烟沿玻璃罩口肆意升起。
木习和姐姐们趴在煤油灯下做作业,娘开始侍候鸡和猪了,可别小瞧这些动物,鸡蛋是珍稀物品,卖了可换几分纸币,生日或来客才留几个,平时可是不舍得吃的。猪养肥养壮,过年就指望这头猪了。
“哦着着---”,娘在门口喊着,家里那头大猪便在夜色中,不知从哪里冒出,迈着八字步,循着娘的唤声回来,在娘裤腿上蹭蹭,顺着娘的脚趴在地面上,惬意地伸着四条腿。
“噘--噘噘----”木习听着就是这种声音,立时,四周各个角落的鸡便扑腾扑腾地飞奔而回,咯咯咯咯热闹着,娘撒一把谷,几十个鸡,头一伸一缩,不到一分钟,一粒不剩。吃饱的鸡迈着碎花步,钻边门边的鸡笼里,娘插上木板,鸡笼里的鸡立时安静下来。
爹和娘每天重复着这种单调却质朴的生活,一家人的日子苦中有温暖。
那年,同村一男孩和大姐拌嘴,那个男孩打了大姐,爹不做声,拿了根鞭子,牵着木习,在屋后山坡上坐着,爹说,要等那个男孩,让他长教训,以后再也不敢欺负他丫头。
爹自言自语:“我家丫头比你家儿子都宝贝,看谁敢欺负!”,木习仰望着爹,如同仰望一座山。
爹那次只是做做样子,吓唬吓唬那个男娃,并没真抽。爹的爆脾气和耿直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尽管只有姐妹,木习并没有在重男轻女的村子里,受到一点点白眼,因为有爹在。
又一年,木习看见爹好长时间没怎么干活,娘陪爹去了几次镇医院,木习知道爹病了,爹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呀,爹最爱木习,爱他的三个丫头。
“你要不好,咋办咧?”夜深人静,两个姐姐早已进入梦乡,木习隐隐听到娘哭了。
“没事的,小声点,别让她们听见。”爹说。
“木习,咋啦?”娘抱过木习,放到爹和娘床上,木习还在抽泣着。爹摸摸木习的头:“木习不哭,爹很快就会好了。”爹叹了一口气:“爹没白疼木习。”
没多长时间,爹的病好了,木习的脸上又有了笑容。
小河的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木习姐妹慢慢长大,爹说,他们不识字,不能让丫头们也不识字。村里能上完初中的都少,可爹说:“只要你们想读书,砸锅卖铁爹供,哪怕是丫头又怎样。”
村里人和亲戚起初都不以为然,后来见木习家有了高中生,甚至有了大学生,纷纷羡慕爹,都说还是爹目光远,有能力,爹的脊梁骨挺得更直,做事更有劲了。
转眼到了分田到户的时期,这时只有木习还在上学,高中毕业的大姐和不喜读书的二姐,可以帮爹了,记得爹从没打过谁,唯独二姐死活不上初中时,爹让二姐下跪,打过她。
家里开始有余粮了,白米饭管饱,油管够,鸡蛋再也不用留着待客了,爹和娘的脸上终于有了开心的笑容,但是木习不经意间,却发现爹的脸上布满褶子,娘的头上冒出几根白发。
犁田耙地,插秧割谷,一年两季稻,爹争强好胜,一定要比村里其他人都强,爹说,人要活得有奔头。爹没读过书,爹不知道自己演绎了多么精彩的人生,教会了木习多少做人的大道理和学会面对磨难时的勇气。
姐姐和木习都有了自己的家,爹和娘老了。
爹让大姐和二姐留一个在身边,爹说,根要在,想回家了有地方住,二姐留下了,爹想得远。
爹最喜欢吃猪蹄,每次去木习家,爹说“啥都别买,买个猪蹄,吃完我就回。”木习和老公就去买一个大大的猪蹄,炖得烂熟,全盛给爹,爹一口气吃完,嘴一抹,满足地回去了。
娘有一个心结,没给爹生个儿子。于是娘盼着三个丫头都有儿子,两个姐姐都有了儿子,娘放心了。木习生孩子时,娘偷偷在家烧香祈祷,生怕生女孩,老公去报喜那天回来跟木习说,本来想先骗骗娘的,可是远远看见娘坐在门口,静静地望着木习常回家的方向,一见老公的身影,迫不及待迎上来那忧虑和焦盼的眼神,木习老公不忍心了,娘听说生了一个男孩,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爹和娘就像那个时代大多数农村父母一样,生儿育女,养家糊口,用勤劳的双手创造着简单的幸福。
小河的水静静流淌,爹和娘渐渐变老。爹一直守着那块土地,娘帮二姐带孩子,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先后从木习的身边离开了。
清明节,三姐妹齐聚爹娘墓碑前,爹和娘的碑紧紧地挨在一起,木习轻抚碑,心里呼唤着:“爹……娘……”。
青草摇曳,微风煦煦,几只鸟儿安然地栖在旁边的树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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